如歌的慢板
郭朝晖
到金边的第二天,便开始浑身发痒,似乎是什么东西过敏了。公司金边工程处的老米便坚持要带我去诊所看病。我则颇不以为然,“可能是有些水土不服,吃几片扑尔敏就得了呗!”
“别大意”,老米一脸的一丝不苟,“这鬼地方不比国内,稀奇古怪的啥病都有,马虎不得!”见我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忙补充说:“我带你去看一位中国医生,人们都叫她“神医!”
“神医?”好奇心使我乘坐老米的摩托出了门。
七拐八拐的,才上著名的莫尼旺大街,老米就减了速,“看见了没有,那幢两层小楼!”
我循声望去,果然发现路边那座两层小楼上有一块不大的木牌,上书四个汉字:金沪诊所。
进得院门,老米大声叫道:“王大夫,王大夫在吗?”
“哪位呀?”伴着声音出来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她大约三十七、八岁的样子,文静的脸上戴了一副黑色琇琅眼镜,一袭齐耳的短发更是衬托出一种浓郁的书卷气。
一见老米,她的脸上浮上一丝笑意。“原来是老米,多日不见了,别是又到磅逊搞勘测了吧?小心,别再染上什么病。”
老米笑呵呵地给我做了介绍。
“这位是王大夫,当地人叫他‘中国神医’的;这位是我们公司泰国代表处的小郭,才来两天,又得麻烦您了!”
“看你说的,”王大夫赶忙让我们进门,“大家都是同胞,出门在外,互相帮衬怎么叫麻烦呢?”
“上次我从磅逊港一回来,就染上了虐疾,不是王大夫妙手回春,恐怕就呆在小匣匣里回家喽!”老米感激地说。
“又外气了不是?”王大夫一边将我安置坐下,一边截住老米的话头,”你们工程处上次多方疏通才帮我运来的那些箱药,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哟!”
我一边看病,一边浏览了一一下这个小诊所。
这间房子约三十多个平方米,用布幔隔成两部分。里面隐约可见一张诊床,外面则是一张三斗桌,几把椅子;屋子一角有楼梯通向二楼——那大概是王大夫起居之处了。墙上除了一块印有柬文、执照模样的镜框而外,什么招贴也没有,雪白的四壁格外的素洁。屋里正有几位病人,从白发老妪,蹒跚学步的孩子到大腹便便的孕妇。
“王大夫不愧是‘神医’”,一边就诊,我一边同她闲聊,“内、外、妇、儿一把抓啊!”
“哪里哟!”王大夫一脸的无奈。”我本来是搞妇科的,可在金边开诊所,谁还管你什么科?——生孩子找你,阑尾炎找你,就连红眼、脚气也得看呀!”
她一边打开药柜替我取药,一边说,“开始的确有些手忙脚乱,可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反正有老米他们这些同胞热心帮忙。”
恰在此时,一个老妪扎完了针,从口袋里掏了五块美元递给王大夫。可当我站起身,接过王大夫的药,也同样掏钱包时,却遭到她的阻止,说什么也不肯收费,推来搡去了半天,还是老米打圆场”,算了小郭,王大夫不要你也别勉强,下次从曼谷来给王大夫捎几盘好的音乐带,她可是个‘发烧友’哟!”“这好办,可不知王大夫偏爱什么?”
“古典的,象斯特劳斯,莫扎特的作品。”
“太好了,这次我正好拿了一盘‘如歌的慢板’在‘随身听’里,明天就给您送来。”
回去的路上,老米又向我介绍了一些王大夫的情况。——听说她原先是上海郊县一家医院的妇科医生,丈夫是上影乐团的一个大提琴手,前几年自费留学去了美国,王大夫几年中办探亲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为美国驻沪领事馆拒签。无可奈何之中,才想起“曲线出国”,去年底到了柬埔寨,心想一可以先挣些钱,二可从这里再想法转道美国。可来了之后才发现情况不容乐观。美国驻柬大使馆审批赴美签证较之苛刻的上海领事馆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柬国政府又不承认中国国内大学文凭,无法正式开业。只能借一位华侨的家居,私下收治病人,一月下来,收入能够日常开支就不错了,哪有盈余?可后来“吉人自有天相”,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用针灸为金边政府某要员的岳母治好了几十年的妇科痼疾,遂一下扬名金边;在那个要员的干预下,政府卫生部破例为她颁发了行医执照。开业当日,要员一家亲临祝贺,场面火爆,金边大报章均有报导。
“所以她‘针针珠玑’,”我开玩笑道,“扎一针收人家老太太五美元!”
她收费确实不低,而且只收美元,不收柬国币瑞尔,可因为手艺高超,依旧门庭若市。不过对我们的同胞,除贵重药品或大手术,她并不收取分文,这也是缘何她在这里中资机构及援外公司人员中间广结善缘的原因吧。”老米说。
在离开金边的前一天,我再次登门感谢王大夫的治疗使我迅速康复。告辞时,她执意要将那天托老米送的音乐带还我。
“我已经把它转录了下来,真好听,这盘原版的一定要完璧归赵,还要多谢你了,小郭。”
她一脸真诚地将我送至门外。以后,我又先后两次托人捎过音乐带到金边工程处,请老米代交王大夫,可再未听到有关她的什么消息。
直到有一天,结束了项目的老米取道曼谷回国。那天,在曼谷廊曼机场接到他,一上车,老米便将几盘带子塞过来,”这是你给王大夫的带子,现在用不着了。”
“怎么,这么快就去了美国?”我略显诧异。
“她死了。”老米猛吸了一口烟,面无表情。
“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是暴病?还是意外?”
“她收治了两个病人,管住、管吃、管治病,一切免费,可末了,身体痊愈后的他们却杀害了她,还将她辛苦所得,准备去美国念书的财物席卷而去。”
老米简单地叙述了事件的始末。
“农夫与蛇!”我脱口而出,“这两个没人性的家伙!”
“当地各界为她举行了隆重的悼念仪式,许多经她治愈的病人都悲恸不已。作为她的同胞,我们既为她在异国他乡有如此伟大的人格而骄傲,也为她的悲惨遭遇而痛心。
老米的眼睛湿润了。
我找出那盘《如歌的慢板》,放进录音机里,立刻,这首恬静、温馨的乐曲溢满了汽车,沁人了我们心灵深处;伴着这熟悉的旋律,娴淑、文静的王大夫仿佛又静静地坐到了我们身边,还是那副琇琅眼镜,还是那头齐耳短发,还是那身洁白得似乎一尘不染的白大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