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公王岭
孔明
人在游途,旧地重游,常能生些感慨来。庚午年秋,与友滕恩昌君去蓝田,问好去处,我说公王岭。岭在县城东,走公路,顺灞河而上,至一桥头,岭可仰望。过公王村,拾级而上,不费吹灰之力,已站在公王亭下。亭中立一碑,为蓝田人遗址碑,碑名是郭沫若的手笔。岭上有松有槐,松青依旧,槐叶已黄。南依秦岭,北望横岭,风不邀而来,水弯腰可取,一马平川尽收眼底,难怪我们的祖先栖息于此,公王岭分明是一块风水宝地!伫立亭侧,听鸟鸣之曲,听灞水之声,听秋风之音,不禁潸然泪下。屈指十二年了,人犹在梦中。当年读书白玉堂,曾经与同学一道,上岭植树造林,盆取灞河水,一直端上岭。滕君笑问我端水浇的哪一棵松,我摇头而笑。又问我的故乡何在,我说在那一片白云底下。少时,听人说公王岭出土了一个“女人头”,就心向往之,及至见了,又大失所望。有人就戏言,漂亮的进京了,这一个是复制品。我信以为真,至今不改旧衷,见人必说:那是尊美女头盖骨化石,不信了到北京看去。
公王岭游后,意犹未尽,故而一游再游,游兴不减,每一回都如在梦中,只不过感觉不同而已。随游者有男有女,游的季节有春有夏,但以秋游最有味道。公王岭坐南朝北,属背阴地,所以乍暖还寒时候,犹有残雪。横岭的春意在望,公王岭却高处不胜寒,叫游人敬而远之。夏日,公王岭被林子埋没,身临其境,恍若隔世。仰望一片蔚蓝,有井底观天感;俯瞰一眼翠绿,有孤立无援感。不能远眺,密林挡住了视线,影影绰绰只能捕捉到些七沟八梁的意思。与其劳累眼睛,毋宁盘腿而坐,闭目养神。坐无良久,竟然心辕意马,如贾宝玉游太虚幻境,好不自在。时而鲜花遍地,时而美人如云,时而风清月白,时而高山流水,一生美梦,尽在脑际矣。忽闻女友在颂《道德经》,至于“有无之相生,”我不由于心一惊,出了身冷汗,恍惚顿悟,恍惚梦醒,不知我是谁、谁是我了。睁眼看,已落日山头,不能再发思古之幽情了。下得岭去,看见一塘荷花,始觉才真正回到了人间。有了此游,逢夏竟不敢再去,除了秋,就别无选择了。每立公王岭上,必要秋望,那种气吞横岭的豪迈,再快活莫过。听说多少年代以前,横岭是一望无际的森林,而眼前这一马平川,只配做林荫道罢了。人间的沧桑,真是一言难尽。蓝田人遗址碑上那一尊复制的头像,永远面对横岭,那一副神态,是无奈,还是安祥?反正昔日横岭,今日摇身一变,成了秃岭了,只有村落还剩几棵树,也快捉襟见肘了。春秋满眼绿,那是庄稼,也是贪婪,人要向大地母亲要粮食,要乳汁,母亲只有亮开她的怀。这一亮,有多少眼泪,多少悲哀,回头看那一尊头像,她依然故我,我的双眼却湿润了。正是秋天,满眼的绿快要被收尽了,天高了,云淡了,风急了,横岭变丑了,看不见了丰腴,映入眼帘的都是脊梁骨。而农人还在这瘦削的脊梁上犁耕、播种。忽然,秋风扬起一地的黄叶,女友说咱走,我说走,就拂袖而去。其后数年,但有友愿往,必于秋天走一回,去多了,见多不怪,心就安适,为游而游,也是游,何必替后人担忧?车到山前必有路,焉知住到别的星球,不比地球舒服?自己哄自己一笑,释然。
岁月悠悠。有朋自梦中来,坐而吟茶,且吟且谝,谝到公王岭,不由得喟然长叹。友去,伏案而眠,少不得又要梦游一回公王岭。有友不解公王岭何以令我神魂颠倒,再三问我,我沉吟良久,憋出一句话来:你恋爱过吗?友报我一笑,我亦笑。知我也,友也。1994年11月27日作于半月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