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说”
陈建群
K城西北郊有座玉案山。它虽不如金马碧鸡山那样名闻遐迩,却也声知一方。一是因了幽奚谷邃峡中有千年古刹“筇竹寺”;二就是因为那里保留着地质分代上寒武纪标准层面,这更可矜伐自豪。人们在玉案山山体上掘出过鹦鹉螺、“燕子石”(三叶虫)等海生介壳类动物化石,证明这是史前一片浩瀚的古地中海东隅。由于接续而来的不断造山运动,海底抬升变成盆地和山峰,于是可植可种,就有了“沧海桑田”之说。永恒不变的事物没有。“任你铜墙铁壁,任你皇亲国戚”(语出《红楼梦》),都经不得岁月的淘洗,沧桑的翻覆。
说到沧桑,在许多领域都可令人发万端感概。历史更迭,时代嬗递,就连词语也在“沧桑”。以前Y省有句方言“太造孽”,意思是事或物状况艰厄、困苦潦倒、堪怜堪悯——说起来已是引申义了。现今这“太造孽”变为“太沧桑”了——年轻人常挂在嘴上。一些本已“死去”的词汇像“老板”、“镖头”、“保安”……纷纷借尸还魂,频仍闻见。想到这些,沧桑之慨已黯然生发,更不用说人物俎谢、墟辐兴衰那样更惹人眼的人或事的变迁。
在我这般年龄不敢言老,但也不可充少。丁亥年生,若依北方家乡算虚岁的习俗,则已“知天命”。忆起1950年小时候初进K城,如今已事隔四十五年了。那时的K城,环绕高地“五华山”,城围在方寸之间,有的地段还残有城垣,多为明清时所建。计有大小七个城门。出护国门东行,几乎一片旷地。现在广场上矗立十数层的工人文化宫一带,听当地老一辈讲,全是卖艺耍猴、吹糖人、制风车玩具的流动人口的天地:再往前就是“桑田”。别的地方且不去说它了,就这方所在我就曾目睹了它的“沧桑”。追溯上去,现在的文化宫是“文革”后建的,原只是一片光秃秃的“红太阳广场”;再溯,“光秃秃”的前身是什么呢?当地许多1969年以后出生的人不可能亲眼见到的,那是整个广场都为解放后建的一片广袤的工人文化宫——里面有体育赛场、图书馆、电影院、楼台亭榭……真正意义的有“文化”的娱乐场所。工人文化宫的大型镂花铁门为西洋式,就是大名鼎鼎的“护国门”。再往上溯,护国门原立在城南侧墙……Y省近代史上最炫耀彪炳于史册的就是1915年的唐继尧、蔡锷等发动的“护国之役”。
K城本是“历史文化名城”,近些年来到处大兴土木,一条街一条街地卖给了什么人也不知道,拆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包括吴晗当年在西南联大作教授时住过的木行街,今已变为通衢,一丝一毫无迹可寻,好像压根儿就不曾有过那么一条小街似的。
其实,人世“沧桑”比起自然界沧桑快得多;几十年对一个人来说是够漫长了,放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扑的一个浪花,谁会介意呢?谁又能担保那些不中不洋的五花八门不会被自然之手在一秒钟内抹去呢。当年苏联名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在其名著《辞典》(见《金蔷薇》)中打了一个菩提树花香的比方。菩提花香隔得近是闻不到的,要有一段距离感觉,有个半径,在这半径外人们才能领略那特殊的气味。时间和空间令每一个人都受到限制,用后代的眼光看前代,必然会表现出新的感觉。我是个恋旧的人,报载陕西、山西黄河上游一些地方,正纷纷在退耕,还林,还草,结果生态改善人民也逐步生活好了起来,这真让人高兴。内地一些地区,若能把跑马圈地弄的什么多年开发不出来的开发区闲置地还耕,那该多好。
当然,要相信世上还有大智者,虽身处三界之中,那神智思想已跳出三界之外,当下就能看个清清楚楚,甚至对将发生的事也看得清清楚楚,所谓洞若观火;那末东隅已失、桑榆苦短——不是指自己生命这狷狭的恒河一粒,其必定心怀善意,然而无限怆伤。我想,面对着正在或将要失去历史的历史文化名邦、名城、名乡、名村,我们拿什么样的菩提花香去面对我们的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