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鲁迅
——读“阳光杯”获奖杂文
肖云儒
赤热酷暑的那几天,读了友人推荐的刊于《陕西工人报》阳光杯杂文大奖赛中的十篇文章,生出几许清凉,几许绿荫,还有几许叫你额上发热、背上出汗的辛辣,又有几许发汗之后的豁然通畅。那是一种读鲁迅的味道,痛快、犀利、感喟、怜悯、疾愤相交织的味道,有一种既想深入地去伸延思索,又忍不住马上坐言起行说点什么、干点什么的冲动。
是这样,读着读着,我想起的正是鲁迅。
最先想起的,是鲁迅对历史、社会、人生和国民精神的思考。许多文章都具有鲁迅式的从具体社会现象的脉搏人手,对社会肌理和国民精神进行诊断的能力。市场经济似乎将我们推入了一个忙于策划、忙于运作、忙于将一切事物都量化,纳入生产、包装工艺流程,而后计日程功的年代。一切皆不量化,混沌何以成事?一切崇尚量化,而销解了对质的重视,又何以成大事?人人坐而论道,难免玄谈误国;人人皆不思道,或者只动行而下的脑筋,只作与操作直接配套的思考,又怎么得了,又何以了得!社会越工业化、越信息化、越物化,社会越需要思想者,人越要保持心灵中那个形而上领地不被侵犯。杂文从来是思想云霓驰骋的蓝天,在这个天空里,集中着社会的良知与思考。这次征文命名为“阳光杯”,可以说纯然又不纯然是巧合:有的文章,的确给我们被物之雾迷漫的脑海里透进一绺阳光,使你在习以为常的生活表象中看到了思想阳光照射下的奇丽景象,激发你对自身以及自身所处的环境进行自审。
接着想到的是鲁迅的忧国忧民精神,那种对历史的责任感。这次得奖杂文中可以说贯穿着鲁迅的这种精神,有对国家命运的忧患,有对党风民风不正的忧患,有对市场经济运行中不良现象的忧患,也有对历史发展和生态平衡的忧患。前不久,有篇散文对中国文化“预约痛苦”表示异议,针砭了“居安思危”、“丰年想到歉年”等等防患于未然的文化心理。从证实中国文化过度重视守成和平衡来看,未必没有道理,但是忧患意识,以及作为这种意识内涵的高度社会责任、人生责任,从广远坐标上审度观察眼前事物的气度,对一个民族是至关重要的。没有远虑,必有近忧,没有群体之虑必有个体之忧。这些杂文大多是从社会的消极现象落笔,剖析其背后的精神病灶,以苦口良药疗救各种社会丑恶,起到的却是强健国民心灵、推进社会发展之作用,这正是杂文、漫画特殊的社会功能,是那种为老百姓赞赏的啄木鸟式的忠诚。写杂文从来有风险,有风险而还有这么多作者顶风挥笔,其中有的老作者几十年如一日不松懈手中的投枪,在不少文人纷纷在金钱驱使下放弃雅文艺而转向俗文艺的今天,参加这次杂文赛的作者便显出了中国知识分子令人敬重的良知和品格。这个群体使我们对中国文人的文化人格又一次坚定了自信。
这些杂文还让我想起鲁迅式的辛辣与幽默。尽管时代的变迁使许多社会问题的根源、背景、性质、后果有了改变,鲁迅的具体笔法,也需要在继承中革新,但鲁迅笔法作为一种文体风格,一种话语思维,是长青的。读“阳光杯”的一些文章,象吃芥茉三丝,辣得你涕泪横流,却象打了喷嚏一样浑身通畅,有时也免不了破涕为笑。这些文章使我悟到,深刻到犀利才有辛辣,忧患到激愤才有辛辣。由犀利走向博大才有幽默,由激愤走向超越才有幽默。最后,见解加上才情再加上智慧才有辛辣和幽默。辛辣和幽默双管齐下,或溶辛辣于幽默之中,这种鲁迅风,暗传着中国文化的独异色彩。在先秦诸子的文章中,容庄于谐,洞烛幽微,微言大义,述而不作,举重若轻,已是蔚然成风。在这一组杂文中,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中华民族文化智慧密码的传递。我想,这是笔法,也是作者心态,是文风,也是文化境界。
也因为想到了鲁迅,便感到这组文章倒底也还有不足。作为报纸杂文,更多地关心当前社会的具体问题是对的,大多数篇什在就事论理上也做得较好。只是相当多的篇什还不能开掘到国民素质和文化心理层次,谈事理、法理、情理的居多,谈做人、铸魂、炼情则不足,而这个境界正是鲁迅的境界。没有这个境界,文章很难走出时文时论的影响。
另外,前面说到过,鲁迅笔法要在时代的发展中更新,这更新是多方面的,其中有一个思路,我早有想法,但未见杂文界大面积的实践。这个想法是,在继承鲁迅或中国文人杂文传统的同时,能否探索一种大白话杂文,用老百姓的生活话语,表达老百姓对各类社会问题、人生问题乃至精神文化问题最鲜活、最前沿的看法,以及时传递底层最新的思想信息。此类文章最近一两年已在报章上显示端倪,开花结果的时候恐怕为期不远了。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七日于於谷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