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寿（散文）

仲棋

春日，我去省城看望大哥，目睹了他女儿玉玉过十六岁生日之盛况：大嫂订做了28元的生日蛋糕，大哥送女儿亚金项链一条。到了晚上，亲朋满座，灯火齐明，开什么家庭派对。只见十六棵小蜡烛布满在圆圆的蛋糕上，像一轮燃烧的月亮。玉玉的同学，捧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小礼品，不停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吹灭了蜡烛，大哥对我说：“你是玉玉的三叔，说几句话吧！”我自幼农村长大，没见过这洋场面，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想来想去，忽然冒出了一句：“咱老妈还没正儿八经地过过生日呢！”我这一说，大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很不好意思地看着大嫂说：“还真是的，老母亲该过个红火生日了。”

离开省城那天，大哥送我上火车前，再三叮咛：“咱妈的生日你操办，我花钱。”我说：“那你就提前回来一天。”火车开动了，大哥追着问我：“咱妈的生日是，是几时来着……”我看着大哥，没好气地说：“你这个老大……十一月十六日嘛！”看着大哥月台上渐渐离去的身影，我叹息不止。

母亲今年已七十有四了。按家乡风俗，古稀之年的生日应隆重庆贺。但我们弟兄因种种原因，竟未给母亲过一个像样的生日。我把此意信告在外地工作的二哥，二哥欣然同意，并说烟酒他承办。

然而，当我把此事告诉母亲后，母亲却很淡然地说：“你爸一辈子都没过过生日。”

爸爸离开人世整整三十年了。他死的那年，我出生才八个月，往事的忧愁痛苦，都不曾记得。只听母亲说过，爸爸一生为人耿直，处事公正，在村里享有崇高的威信，他当了十年生产队保管员，连一根柴棒都没往家拿过……可怜在三年困难时期，患了伤寒，因吃错了药，暴卒身亡。那年他才四十五岁。

爸爸死后，留下寡母和我们兄弟姐妹一共六口。

爸爸死后的第二年，大哥高中毕了业，二哥也因家境贫困而辍了学。后来母亲送大哥奔赴数千里之外的戈壁滩，当了一名解放军战士。再后来，二哥也去了新疆，步了大哥的后尘。

后来大哥二哥相继在部队上提了干。有年，他哥俩约好一起回家探亲，大哥还领回一位漂亮的嫂嫂。说来也巧，他哥俩回到家里的那天，正好是母亲的生日。于是那一晚上，大哥二哥把他们带回来的好烟好糖摆了一炕，大嫂还亲自动手炒了几个菜，说为母亲祝寿。母亲拉着大哥二哥的手，极其动情地说：“我娃总算成人了。”

那一夜，母亲说她整晚没合眼。而我却看见了死去的父亲，兴冲冲走进家门。人说孩子们13岁前能看见鬼魂，我不知那晚看见的是父亲，还是他的灵魂？

从那次以后，大哥二哥一直在远离家乡以外的地方工作，再也没有给母亲过过生日。

往事的回忆，促使我决心为母亲操办74岁生日，了却我们兄弟仨的心愿。阴历冬月十六那天，我们家热闹极了。大哥大嫂，二哥一家，还有我的两个姐姐、姐夫，一下子回来二十多口。小小院落，拥满了欢乐和甜蜜。头天晚上，全家围在母亲身边，诉说逝去的往事。说到伤心处，便有热泪抛洒，大嫂和二嫂，总是以她俩妯娌温贤的安慰，驱走母子们心头的悲苦。

大哥二哥相继转业后，大哥在省城一家工厂当干部；二哥在一家煤矿做事，还是个小科长。因而有几位手下人前来凑兴。我佩服煤矿工人的酒量。宴席开始，每人三大杯下肚，方可吃菜。最令我敬仰者，是那位进门就喊：“大娘”的中年师傅。他这人随和开朗，且善应酬，通礼俗，还有许多花点子。正是这位师傅，把母亲生日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他说，我们一家能有今天，我们兄弟仨能混出个人样，全是母亲茹苦含辛抚养的结果，没有母亲的抓养，就没有我兄弟仨的一切。他要我们兄弟仨，藉此机会为老母亲祝寿，并要三妯娌也向母亲敬酒。说完，他自己倒率先屈膝叩头，向母亲敬了一杯。

这一突然举动，令我们兄弟三人瞠目。足见一局外人对母亲的恩德及她对生活的坚强信念的尊重。大哥二哥急忙以礼相还，并不住地称：“我们应该向母亲拜寿。”

大哥斟了满杯，跪倒母亲膝下，深情地说：“难得我们全家相聚，一起为老人家祝福拜寿，请老妈喝了这杯长寿酒。”母亲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大嫂随着大哥，也斟满了一杯，极动情地说：“自我进了家门，从来没有过为母亲孝敬的机会，今知老母亲一生拉扯儿女的功德之高，妈妈确实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大嫂哽咽了。

我只见母亲那满是皱纹的笑脸上，弯曲了两行泪流，她边饮酒，边用衣襟擦泪

轮到二哥了，他端起满满一杯酒，已经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泣不成声地对母亲说：“妈妈，让我替你喝了这杯酒（母亲并不能喝酒）。”

此刻，在场的人全哭了。我看着门外庭前看热闹的左邻右舍的乡亲们，也在擦着眼泪。我便豪不犹豫地和我妻双双跪在母亲面前，向老人献上一片孝敬之心。我似乎听谁在说：“抓儿养女，能有今天，该多幸福啊！”

母亲喝完我敬的酒，已经痛哭流涕了，她撑起硬朗朗的身子，走进她的屋子，在爸爸的遗像前，坐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