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墓碑
张绪田
母亲生前常对人讲,人在世上活得太长了会成为儿孙们的累赘,她最多只想活到80岁。母亲虽不是圣哲,但信守着自己的诺言,她走的时间恰好选在除夕节夜晚,如果再多熬上几个种头,时序将进入一个新的纪年,她也将进入第81个春秋。我真不理解,她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连几个钟头也不愿多留?后来终于明白了,这正是母亲的性格。
母亲一生经历了新旧两个社会,她的大半生是在艰难困苦中度过的,尽管生活的重负压得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但对人生却是豁达乐观的,她从不认为这是命运,而是由于没有文化。当我还不到十岁那年,家乡遭灾歉收,一家人靠糠菜糊口,舅父见母亲太苦了,劝告母亲让我停学以减轻负担。这席本来极平常的话,却象针刺了母亲的心一样,轻易不流泪的母亲这时哭了,说:“我就是要饭,也不能让娃停学,以后社会是个啥样子,总不能让娃和我一样没文化去受苦”!那时一个学期的学费连课本超不过五元,每逢开学母亲都是从东家借到西家,看够了人的眉高眼低。有一年在全县小学升学考试中,我名居榜首,母亲一连几天脸上都挂着不易觉察的笑容。后来,我进了县城中学,母亲每次进城前,都要起早贪黑编织几顶草帽或做几双鞋,进城后先将这些手工品卖掉,换得块儿八角,自己花上一角钱买盘凉粉或饸络充充饥,然后站在学校门口,直等到下课后将那些皱皱巴巴的零钱全部交给我,并叮嘱要好好学习,听老师话。钱虽不多,但我知道这是母亲的心血,是母亲的汗水,是母亲的爱心,我只有以优异的学业来报答她的苦心。
母亲的心没有白费,几年后我终于从学校毕业了,分配到渭北一个县城工作,儿行千里,母亲的心情是复杂的,既高兴,又难别,她为了使我安心工作,免除牵挂之情,表面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我送到村口的大路上便挥手而去。后来才知,就在我走后一连十几天,她常一个人站在我们母子离别时的那个地方一动也不动,把思儿念儿的泪水默默地咽进自己的肚里。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担任起县上的领导职务,每调动一个地方,尽管她连在什么方位都不知道,但心都随我而去。我把每次的职务升迁都看作是对母爱的回报,但母亲对我当什么官似乎并不在意,她从未流露出子贵母荣的矜持,当别人问及我们兄弟情况时,她总是淡淡地说,老大老三在外边,老二在家里,从不炫耀她儿子如何如何。
唯一能使母亲高兴的是孩子的读书。我上初中时,每在报刊上发表个什么作品,都要我念给她听,并一边听一边评论着。她到老年时,我每出版一本书,她都要拿到手里一边翻一边掩饰不住内心喜悦地说:“又要工作,还要写书,太劳人啦!”当我的第三本杂文集刚刚出版,恰逢在西安工作的小弟要回家探母,我让他带一本让母亲高兴高兴,当时母亲的双目因患疾而失明,接到书后用手摸了摸,然后让小弟挑几篇念给她听,至于她是否完全听懂了文章的意思,谁也说不清,不过嘴里不住的自言自语:“几十年了,你哥那诚实的性格还没变,他也不会变”!此后不到一个月,她因不慎跌了一跤而卧床不起,家人要通知我回去,她总是以我身体不好而阻止,当我大年初一赶回家时,她已双目紧闭,安祥而去。
母亲一生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就连中国最小的“长”字也没沾过边,充其量只不过是我们家的家长,但她逝世后,村里人都为失去一位德高望重、慈祥刚强的老人而啜泣,并为她举行了隆重的“村葬”,人们都诉说着母亲生前的“事迹”:某年春季青黄不接,我家仅剩一点粮食,她分出一半周济揭不开锅的人;村里两户人家因些许小事翻了脸,几乎打起来,她拄拐杖赶去调解,终于化干戈为玉帛;我的侄儿违犯村里规定,砍了山坡上一棵小树,她主动找村长要求处理……母亲本来就是平民百姓,她没有惊天动地的英雄业绩,不过这一件件小事,却塑造起了母亲不平凡的形象。
清明节前夕,村上一些人要我们为母亲立块墓碑。母亲生前是位淡泊而不爱张扬的人,如今走人荒丘了却百愿,我很为难,最后还是答应了,村里几位有文化的长者反复琢磨,决定在墓碑上刻上“德范照人”四个大字。立碑那天,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几位大娘大嫂带着一帮年轻媳妇,从村后山坡上挖来几棵小柏树栽在碑前,又采来一束束迎春花插在墓旁,其意是母亲的品格像松柏常青,像迎春花那样永不凋谢!
母亲的墓碑是块极普通的石碑,它将向后人诉说在这里长眠着一位普通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