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烟遗事录
文/薛永学
少年时,我很羡慕吸烟的人。
我的祖父谈不上有烟瘾。但现时我忆及祖父时,便是他总是咂巴着一拃来长的铜、铁或玉石嘴的烟锅子的一副形态。那烟锅柄是蒿草杆竹棍儿或一些中空的树榾拙做成的。祖父边抽烟边哼戏文边说话边咳嗽。有时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咳嗽的间隙,烟锅嘴就又到了嘴边。这时候我总仰着脸看他,心中有一股钦佩的意念产生。但祖父总是严厉拒绝我吸烟,说:“吸烟是大坏毛病,从小就别沾染!”于是我心里就纳闷:既然是坏毛病,你咋还老抽?明里不言语,暗中就偷他的烟叶子,可是旱烟叶子劲道威猛,刚放嘴边,就呛得眼泪鼻涕咳嗽连声。但我不以为吸烟不好,反倒以为祖父真有能耐,自己不会吸,倒像很丢人似的。
我的父亲烟瘾极重,但他从来不抽旱烟卷烟,只吸水烟纸烟,且很有点讲究。儿大不由爹。父亲三十四五岁上还不抽烟,怕是祖父劝戒的缘故,但他一吸烟,却创了我家几代人吸烟记录。
他是干公事的人,七十年代有段时间,他颇无聊。那时他的唯一乐事就是吸水烟。于是乎我家烟民来往不断,来者时常就怀揣水烟锅子;于是少不得你吸一锅子他吸一锅子,嘟噜噜,——那是吸,扑哧!——那是吹烟烬,撮嘴儿“呼!”的一声,——那是吹煤纸。屋中云遮雾罩,不时有亮利或涩滞、高亢或低沉的咳嗽声响起,在这个气氛中,互相品评烟器和烟丝质量的好坏。当其时,我怀着倾慕的心情,看着他们。他们的水烟锅子各式各样,有的小巧玲珑,有的粗朴浑厚,有的烟管与烟盒上雕镂着龙凤鱼虫,有的则是山水甚或人物;烟锅多以黄铜为料,但亦有铁、银、锡等金属制作的。有烟民见我面有贪婪之色,就让我来一锅子,但父亲却从来不让我吸。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腹诽之余,我在父亲不在家时曾偷着来了一锅子,可惜技不如人,徒然吸了一口苦水。后来听人说那水含有烟屎,会毒杀人命的,于是敬而远之。对烟民则五体投地膜拜不已。
父亲最喜欢的是纸烟。不论何烟,只要闻闻烟丝观观成色,便可知道真假优劣。十年前,父亲血压陡高,大夫吸着烟劝说:“你再吸烟,会得脑血管病!”父亲心想,你能吸,偏我不能吸?于是照吸不误。谁知大夫不幸言中。四年前父亲因脑血栓住院诊治,至今未能痊愈。可他戒不掉烟了。有时发誓赌咒,可过不多久,便言而无信又开烟戒,一根香烟人口,便如得佳肴般不忍择手,直至烟蒂烧指头,才会长长地舒一口烟气。
我外祖父与祖父父亲截然相反,终生不动烟卷儿,但他总是劝哄诱导我吸烟。他不惜糟塌烟卷一口一口地把烟直往我嘴内喷,可我总是流泪咳嗽不能适应。外祖父便充满失望之情地耻笑我:“大男子汉不会吸烟,丢人!”“我不行,你也强不了多少,瞧你那烟不过喉的样子,与我爷爷我爸爸比,可差远啦!”我一反驳,外祖父就神色黯然长久不语。
本人命定在吸烟上成不了大器,所以不敢因为自己不会吸烟便攻击烟草不好,我想说的是,所谓“吸上一口烟,胜似活神仙”的话有点玄乎。我的祖父七十多岁患脑溢血亡故,我的父亲因脑血栓几致瘫痪,但我那没有吸烟福气的外祖父外祖母家祖母却都活了八十多岁。倘是生活条件好些,又没有遭受意外事故的打击,外祖父活到百岁也不是没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