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势

文/孔明

老陕人有个习惯性口语，叫做扎势。不论是谁，只要卖弄、炫耀、摆谱、逞能、狐假虎威、装腔作势、虚张声势，都统称为扎势。越思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势”字不用讲，人人心里有一本帐，“扎”字只有放进陕西方言里，才妙趣横生起来。小人得势，在人前趾高气扬，老陕人谓之尾巴奓起来了。奓尾巴就是扎势，很幽默的。狗奓尾巴，就是狗仗人势；孔雀开屏，那势就扎得更大了。

扎势使人联想到稻草人，吓唬飞禽走兽而已；又使人联想到看戏，戏台上的一招一式，都是做了样子给人看的。帝王将相粉墨登场，势扎得最大；其次是丑角儿，没有势，还要扎势，那种扎相，令人喷饭。看戏的人明知是戏，还要较真，势没扎对，必要大喝倒彩。有个秦腔剧团去耀县演出，剧中老母上场了，身为县官的儿子侧立一旁，本应扎个孝子贤孙之势，偏他老兄走了神儿，不由自主地在老娘面前捋胡须。没大没小，这还了得！戏台下就飞来一砖头，不偏不倚，砸在县太爷的脚上，那意思是：你会不会扎势？不会扎势，你配演戏？不如滚回去，给老婆抱孩子去！

生活原本就是个戏台，自然扎势的人很多。手里拿个大哥大，站十字路口，立公共汽车上，哪里人多偏往哪里去扎势。有好事者跟踪调查，发现这类人十有八九跟稻草人差不多，大哥大是借的，多半里边没有装电池，就是装了，机子并没有打开。这容易理解：既然只为扎势，又何必浪费电呢？

从古到今都有人扎势。古的，戏台上已作交待；今的，只要留神，比比皆是。改革开放前，有人扎势扎得很可怜。读书识字了，说话就咬文嚼字，上衣口袋上别一个自来水笔帽，以显示有文化。有人参加了工作，把劳保福利发的白线手套、白纱布口罩珍藏着，劳动时舍不得戴，等回乡下时，再戴上，走村过户，自我感觉良好。早上刷牙，必要蹲在村口，抹一脸白沫，让村里人羡慕。尽量不说本乡本土话，南腔北调的，才显见与众不同。并不近视，喜欢鼻梁上架一副平面镜，以显示斯文。有手表的，喜欢挽了袖子；有收音机的，喜欢把音量开到最大。端一老碗粘面，挑起一筷头，悬空好半天，名义上是让风吹凉，实际上是做给人看呢。吃面吸溜有声，唯恐人不知道了似的。

如今人扎势，已鸟枪换大炮了。有钱的扎势，无钱的也扎势。无钱的装有钱的，有钱的腰直脖子硬，十个指头都戴了金戒指，走三步路也要“打的”，吃饭看门楼，饮食看价钱，衣饰讲品牌，把服务小姐呼来唤去，当众甩出百元大钞作小费，在气势上压倒人。酒店出，舞厅进，嘴上油油的，手心痒痒的，三日不搂纤腰，就失魂落魄。出了名的，升了官的，更不示弱，出入扎个贵人势，没人理睬，就甩去一张名片，用一串头衔吓唬人。开会时昂头挺胸，芸芸众生视而不见，谁主动上前问候，脖子硬转15度，眉扬而不眨，微微颔首，皮笑肉不笑。原地不动，等着人来握手，四指垂直斜出，不待被握，已经抽出。讲话前，先咳嗽，再吐痰，然后拉长声调，有气无力地呼出：“同——志——们——。”声调的长度与官位、知名度成正比，位高名重，势就扎的大，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庐山真面目。行走得有车接送，外出得前呼后拥，酒足饭饱，有心人以笔墨纸砚伺候，让留墨宝，也不推辞，握笔在手，悬臂在空，挽袖仰首，凝眸思考，陡然挥毫落纸，如云如烟，周围拍手叫好，自己便作陶醉相，势扎得比书法家还大。毕，投笔入盆，哈哈大笑而去。

文人可怜，无钱、无权、无名，还要扎势，怎么办？自己给自己立牌坊，先感动自己，再感动不明真相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伺机与名人套近乎，以抬高身价。行文必与名人休戚相关，与名人吃饭，与名人闲谝，与名人握手，与名人如何如何，言外之意昭然：名人看得起我，我当然也就不同凡响了。自视高人一等了，作文就居高临下，扎着文豪势，传道授业解惑，一副忧国忧民面孔，似乎世人皆浊，唯他独清似的。只可惜势扎大了，底气不足，不头重脚轻栽跟头，那才叫怪了。

平民老百姓，扎个小势，似在情理之中。是啥就是啥，伤不了大雅。有人扎势，就另当别论了。知道你的，你扎势有什么用？徒取自辱罢了。不知道你，你扎势给谁看呢？不把你当小丑，已经皇恩浩荡了。

做人是做自己，何必扎势呢？有人不扎势，一步一步走向了辉煌；有人势扎得很大，到头来呢？历史是一面镜子，何不照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