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三峡

文/阿超

船过奉节，在这个堪称为老杜创作的“波尔金诺之秋”（仅仅两年，杜甫就在这里写下437首诗篇，约占杜诗的三分之一）的地方，人亦如这浩荡的一江东流的春水，被系在了一触即发的箭上，放眼望去，赤甲、白盐两山仍傲然对视，引无数文人墨客竞折腰的夔门就在前面。尽管，这已是我第二次过三峡了，但依然还是按捺不住初次的激动。

和游览其它的风景名胜有所不同，游览三峡只能在一种可称之为被动（人在船上）的状态中完成。多少使我进入了一种阅读的过程。船行其上，两岸的景色依次进入视野，又逐渐消失，犹如在一个阳光柔和的日子里打开一本经典的书。

把三峡视为一本书籍来读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在轮船的甲板上，在满是浊浪与漩涡的江面上。

船极其缓慢与小心地驶入瞿塘峡口，书籍的第一面也就缓缓打开了，一种类似史前的古朴的水火风沙的气息也就迎面而来，山与水的孤注一掷的搏杀情景仍历历在目，使得两岸似乎垂直的岩壁都蕴藏着一种深沉的悲剧感：倒扣的、倾斜的、撕裂的、横七竖八的、缺胳膊少腿的。一种深远的凝重正弥漫于江水两岸极其狭窄的空间，最终构成主宰这个峡的唯一元素：山肃穆、水肃穆，山无语、水无语。色彩则一律简化为青、黄两色，青的是对视的石壁，岁月在此悄无声息地流淌，衍化为饱经沧桑的赤褐、赭黄、铁青……收藏着人类多少历史的变迁。黄的则是满是激流旋涡的江，埋藏着多少人类的梦想。尤为使人感叹不已的是被称为“孟良梯”的古栈道遗迹和被称为“风箱峡”的古悬棺遗迹。先人的手和智慧所达到的高度仍然是我们难以企及，仍然成为千古之谜，附加上神话与传说，使我们这些后来者在仰视它的时候，不得不怀着一种绝对的虔诚和崇拜。从这种意义而言，要彻底地再现和理解她，非中国画莫属，非中国人的眼睛莫属。关于这一点，冯玉祥将军已作了最好的注解，半个世纪快要过去了，“踏出夔巫，打走倭寇”的题刻仍在闪耀着，震憾人心。

从瞿塘峡到巫峡，心灵必将经历一个大的落差，刚才还是“峰与天关接，船从地窟行”，转眼便成了“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了。一个“放”字，精神的愉悦、舒缓与饱满，便尽在其中了。

如果说，瞿塘峡是属于史的、磅礴的、日出般壮丽的，那么，巫峡则是属于诗的、朦胧的、云雾般神秘的，亦如她本身拥有的名称一样。船行其间，会把人带向一种“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扑朔迷离般的境界里。这里，无处不产生歌谣，无处不诞生神话，尤其是拟人化程度较高的神女峰，其“神女生涯”更为人们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至今仍放射着经久不衰的光芒。岁月的积累，诗人的吟唱，已使巫峡不仅仅是一条俗界的峡，而开始在大地上上升，多少感染上一些仙气了。倘若不信，你可以把巫山十二峰的名字仔细品味；江北的登龙、圣泉、朝云、神女、松峦、集仙；江南的净坛、起云、飞凤、上升、翠屏、聚鹤。此时此刻，一种超脱于红尘的清澈的光明也就开始温暖着你了。

也许，这一切也就命定了在出巫峡的秭归的青青的香溪河上，一叶扁舟载出一位绝代佳人王昭君，一个开“骚体”之先河的诗人屈原。这难道仅仅是历史的巧合吗？

恕我直言，同上面的两个峡相比，由于航道的改造，西陵峡已没有什么观赏价值了。在这里，唯一起作用的还是时间。上溯，峡江纤夫的饱含生命的血和泪的歌谣仍在耳畔回荡，帮助我从另外一个角度洞察了过去的三峡：不仅仅是属于诗和史的，雄壮的和婉约的，更是一种人生意义的向往与追求，奋斗与求索。下溯，“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的堪称人类建设史上又一次卓越的艰难的征服与改造的三峡大坝将出现在这里，高峡与平湖、挑战与勇气在此得以天衣无缝地统一。

这是一条地理上的伟大峡谷，这更是一条文化上的伟大峡谷，自然与人文的景观在此交融与组合，她的每层岩石，都镂刻着岁月的履痕；每一寸沃土，都律动着历史的回音，映照着秦时月，汉时关，三国的硝烟，唐宋的华章。船行三峡，既是在一条自然的神奇画廊上漫游，更是在一条文化的深广的画廊上徜佯。从这种意义而言，三峡是一条民族的峡，一条真正属于中国的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