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

文/孔明

有一次在澡盆里洗礼完毕，赤条条肃立于镜前，双臂贴身垂直，双腿合并无缝，目测良久，居然自问：“我是谁？”小儿围我审视一周，一言不发。我觉得奇怪，又觉得这样正儿八经太累，就很自然地分开两腿，不想小儿终于撂了一句：“爸，你是人！”儿语似天语，一语道破天机，我多少有点儿惭愧，着了衣服，如披了人皮，走出屋去，对着过往行人，莫名其妙地发起呆来。

自寻思，何谓入呢？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合，这话对，但太概括。中国古典小说里，有真人神出鬼没，我一直百思不解。直立行走，吃喝拉撒，喜怒哀乐，能说会道，知荣知辱，等等等等，如此这般，不正是人吗？有什么真假之分？世上若有真人，那么芸芸众生，谁是假人呢？稻草人、机器人是假人，一目了然。假人非人，反正人就是人，不分男女，不分长幼，不分贵贱，不分善恶，不分美丑。让我纳闷的是，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做人？何必还要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好人难上加难呢？忽然就想起孔子传人子思的名言：“仁者人也，亲亲为大。”此语使我顿悟原来从头到脚像人，还不能算人，只有仁爱之心在胸，才能理直气壮地宣告：我是人！

我是人，有别于花草树木，所以我有感情，有亲情，还有爱情。凡我同类，我都爱，也想被爱；我乐于助人，也接受人助我；我渴望和平，渴望宁静。人的世界应该是这样的：男女平等，童叟无欺，强弱不凌，友善共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多好？

我是人，而非飞禽走兽，所以我言而有信，宽容忠厚，恭敬待人，有恻隐之心。中国自古为礼仪之邦，所以中国人最讲仁义道德。人人拥有此心，天下太平，而衣食无愁。文明赖之以昌，治世赖之以恒。

历史，还有现实，常常令我们遗憾，何故？人一旦忘了我是人这一存在，极容易变得不可思议了。衣冠楚楚地在世上行走，看不见别人的存在，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影：在人堆里叼着香烟吞云吐雾，看见公共汽车一拥而上，对老弱病残孕视而不见；随地吐痰，心安理得；骑车子碰了人不道一声“对不起”，反而骂人家“眼瞎啦”；看见强人怯懦畏缩，看见弱人耀武扬威；吃饱了火药似的，话不投机就大打出手；鸡毛蒜皮子的事念念不忘，扬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见死不救，还坐山观虎斗，等等，等等。把人做到这份上，不自惭形秽，还洋洋得意，这是可怜呢，还是可悲？自己不做人，还容不得别人做人，暗里使绊子，给人穿小鞋，致令多少人发出了“做人难”的感慨！

人世间许多所谓的美德，实际上都是人应具备的本份。我是人，我就该这样，而不能那样。世间的黑白、是非、美丑本来很清楚，只要拥有人心，都能掂量得来。拾金不昧，这是自然而然的；舍己救人，这是人之常情；助人为乐，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理。孙中山先生提倡博爱，就是要我爱人人，人人爱我。毛泽东号召向雷锋学习，也是在倡导做人的美德。五讲四美归根到底，不外乎想规范人心，使人人返朴归真。

我是人，我渴望人的生活，大白天走街，我应该很坦然，我有可能不慎冒犯了别人，但我会说“对不起。”我不必担心有人会故意往我自行车上蹭，然后围上来三五个无赖，明火执杖地敲竹杠。我不怕走夜路，因为不会从阴暗的角落，跳出拦路抢劫的恶棍。走在绿荫大道上，走在绿色田野里，走在高山流水处，我不必胆颤心惊，因为我的所在，并不是狼出鬼没的地方。

我是人。我将本本份份做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是凡人，不可能轰轰烈烈制造仁爱之举，我会认认真真从我做起。我会不由自主地去关掉阳光下的电灯。我会顺手拧紧滴水的龙头。我会给饥饿的孩子一个面包，还会给老弱病残者递去一根拐杖。我没有100万元去赞助希望工程，但我会用自己的良心写作，让更多的孩子明白：何谓人！

我是人，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不会拒绝做人的机会。但我不是完人，所以我渴望回报，我渴望我栽倒在地的时候，没有人报我以白眼。我知道，世界上许多事很容易就能办到：同情，微笑，举手之劳，有时候动一下嘴唇，就很可能救人于水火。如果一个馒头会救活一个人，我们为什么不呢？非要等他得了绝症，才慷慨解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