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生命

李江慧

那年五月，我和伊旅行结婚到了北京。也真怪，那季节，北京的天气变化异常，一到下午，便狂风肆虐。被风卷起的沙粒冲冲撞撞的，北京的妇女和孩子都习惯用各色纱巾裹住头、从从容容地穿行于大街小巷，而外地的游客则显得狼狈不堪，不是四处躲藏、便是使劲地揉眼睛

一天，在肆虐的狂风中，我突然看到一种景象，惊呆了！那简直象一幅画——一幅荷兰十九世纪油画家梵·高笔下的荒诞画：在匆匆逃散的人流中，在无数灵活、矫健的腿下，一团黑色的肉体在爬行……我管不住自己，向着那黑色的生命跑去。这是一个失去双腿、用双手靠两方小木块支撑身体的男人。看见我，他停止了爬行，他已经很累很累，头发被汗水浸湿，然而，他的眼睛很亮、很特别，透着灵灵活力，看一眼便想往深处探去……从中你便会捕捉到一种微妙而神奇的力量。那是一种发自心灵最深处的、对命运抗争和挑战、对生命渴求和热望的力量。我呆呆地站立着，同情、怜阀、震颤……

这时，伊跑过来拉住我的手，向着那又高又深的红墙下跑去。红墙一直延伸着，举头望，只能看见硕大、悠远的天空和偶尔探出墙外的枝桠。那在风中踽踽爬行的黑色生命，在我本来明朗、快活的心里投下了一层阴影和一个似乎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将要去哪里？在北京逗留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那个在风中踽踽爬行的黑色生命。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我为什么偏偏会为一个数昧平生的人牵扯和担忧呢？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我循着生活的足迹，回首往事的时候，我才清楚的认识到：是从那畸形躯体里迸发出来的、在正常人身上极少看得见的那一种力量，慑取了我的心，让我更深层次地理解人、理解生活、理解这个纷纭复杂的世界。这种力量只有在逆境中历尽磨难、不被现实所折服的人才具有的！

在几乎游遍了北京所有的景点以后，我和伊踏上了归途。你怎么也想不到，世界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当我们安顿好座位、火车缓缓启动的时候，我惊愕地发现那个在北京、在东长安街头靠两方小木块支撑起身体、踽踽爬行的黑色生命，与我仅隔一个座位。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走上前去与他攀谈。当我重新审视这双目透着灵灵活力人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他那黑色裤管里一双孤瘦无奈的腿轻飘飘地连接着他的身体。这个与新中国一起诞生的汉子，五十年代末因一次高烧注射了从国外进口的针剂，从此双腿便失去了知觉、造成终身残疾，他说当时和他一样横遭不幸的孩子就有十多个。

同车厢的人纷纷上前帮助他，都被他一一谢绝了。他是那么从容、乐观、超群，仍靠两方小木块穿行于车厢：去厕所、去餐厅、去……看着他，我的心渐渐平静了。他是云游，还是？……也许我不想解开这个谜，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陷入了沉思。岂止是他？人生何尝不是一次生命的漂泊？从故乡到异地，从清纯如水到成熟老道，生命仅仅一程，不管命运如何捉弄我们，每一个驿站都鲜花盛开。“长长的旅途布满寂寞，黯然的云端深藏灿烂的日子。”只要享有灿烂的生命，便是一种云海飘游，一个人真正的生命在自己心的最深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