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生明月(散文)
方晓雷
我小时候一直固执地认为,月亮是从山后面升起来的。这当然与我的环境有关。我生在山里长在山里,抬头是山,低头也是山。搭眼一看,月儿就是从西边山垭里爬上来的,月落时,又掉到那山尖背后去了。山垭是巴山,山尖是秦岭。只是我一直弄不明白,月儿是如何趁人不注意从山尖儿跑到山垭儿,在又一个夜晚升起的。后来,我长大了,在一个城市里工作,虽说是城市,仍然被群山拥抱着。我有机会看月时,见月儿仍然是从西边的山后面升起,又落到了东山的背面。我的这些想法和感觉其实与那些生长在大城市、平原上或者海上的人一样的。在一个大城市里,我曾听到许多儿童说,月儿是从高楼里升起的;在一个大平原上,我听人说月儿是从天边升起的;在海边,又有人说,海上升明月。他们也许都对,但是,谁又怀疑山中生明月呢?谁又怀疑山中生明月的诗意浪漫呢?
也许,也许这种浪漫只属于我。我七十年代初出生在乡下,那时的家境因爷爷的关系,遭过两次大没收,早就一贫如洗了。有一段日子,我们家借住在别人的石板房里,那房子有半边没盖起来。这样也好,我可以夜夜赏月了。从躺着的被窝里望出去,西山尽收眼底。月儿要出来时,整个西山垭后面都成了光亮透明的物体,然后就看见月儿露出圆脸了,探头探脑的,象一个调皮的娃娃。我童年的很多夜晚都是这样过来的。更多的时候是坐在院子里,当然都是些夏天的夜晚,说是坐,其实是不安分的,老是在月光下窜来窜去,不是躲迷藏,就是捉萤火虫什么的。疯够了,便偎依在爷爷奶奶的身边,听他们讲故事。弟妹们总是在爷爷奶奶的故事中人梦了,只有我特别爱听,因为我总觉得头上是柔柔的月光,身边是黑黝黝的群山,在这样的环境里听一些离奇的故事,真是妙不可言。但父母们要赶我上床了,因为第二天我还要上学。可是上床后一定睡不着,见月辉钻进屋里来,跑到我的床上来了。月落的时候是要路过我的窗子的,窗外有一株桂树和几株芭蕉,夏天正是芭蕉叶硕大的时候,月光把芭蕉叶儿印在窗纸上,微风过时,叶动,影动,月动,真是唐人绝句的妙境。
秋天的月儿最有味道。秋夜的天空瓦蓝瓦蓝,干净得不掺一丝云彩。月儿就在这样纯静的天空上逡游,童话般的。秋日的河水不猛不瘦,山因为这月儿倒映在水中,月儿又因为这山水显得更加妩媚。月光撒在水面上,如碎银,如金币,如舞动的小银蛇……水流淌着,碎银碰撞着,金币相撞着,银蛇舞动着……叮叮铛铛的声响也许是风铃,也许……河边是柳是杨,秋天的杨柳树叶儿已落了,枝条朗朗,月儿伸出手抚摸着,月儿又在杨柳林中跳动着,象一个好奇的人儿窜来窜去。我理解我感受这样的秋夜月时,已上初中了。我的家就在学校的附近,与学校隔河相望。夜夜下晚自习后,我并不象别人那样急于回家,而是一步一步地走着,算是在徜徉吧,我是在感受月。过河的时候,我一步一步地踏着跳石,任碎银般的月光从胯下流过。
这就是我印象中山里边的月儿了。今天,我生活在城市里了,我也看城市里的月儿,可我总觉得城里的月儿没有故地的月儿好,山中生明月,明月入城来,入得城来,明月就变味了。我把这种想法说给母亲听,这已是三年前母亲还健在的时候的事了,她说她一定要进城看一看城里的月儿。可我知道母亲是从来不看月儿的人,她为了生活整天劳作,夜深了,月落了还不能上床,过的是两头不见天的日子。可是如今,母亲连这种机会都没有了,她永远地走了,只留下一堆黄土夜夜让月儿照耀着。
今夜,我坐在城市的江边看月起月落,便想,山中生明月,明月何曾照故人?在故地,在山中,在明月升起的地方,谁会象我这样悠闲地享受着月儿?我那早去的母亲更是无缘感受月的光华了。只有我在异地享受着月儿想念着人。那月儿是山中的月儿,那人儿是山中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