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红发卡(散文)
屈雅红
色彩纷呈、形状各异的发卡使女性更加妩媚动人,街市的风景也因之更活泼多姿。而我,却一直不敢走近商店的发卡柜台。
孩提时的我,一头浓黑的长发在妈妈灵巧的手下经常变出一种又一种发型,再扎上总在不断变换着的各色绸带——其实不过是做衣服、被面的余料裁的,在我单调平淡的童年,那一直是我的骄傲,女孩子固有的爱美和虚荣心在同伴羡慕的目光中,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在县城工作的爸爸休假归来,忘不了给女儿带几个小卡子——那种细细的、寸把长的小黑卡,一分钱两个,今天已极少见——亲自打扮女儿。看着梳妆整齐的女儿对着镜中那个活泼可爱的小丫头挤眉弄眼,爸爸脸上绽出了慈祥的笑。这个情节后来被定格在爸爸发表的一篇文章中,也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爱美的心愿没有因物质的贫乏而泯灭,反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加强烈。考上重点初中,爸爸很高兴,我便趁机向他要一块钱,想买一本《把一生献给党》。和妹妹到了公社的商店,才知道书已卖完,好不容易来一次,我便到其它柜台前转悠。百货柜台摆着的一种玲珑剔透、色彩鲜艳的发卡吸引了我。售货的阿姨很快从我惊喜的表情中读懂了我的心思,她拿出一只红发卡,大半圆形、鲜红透明,今天没有哪个女孩子会多看如此式样简陋的发卡一眼,但那时在我眼中,它简直是美妙绝伦。我怯怯地问她多少钱一个,天哪!四毛一分钱,可以买八十二只小卡子,够我美多长时间呀!我遗憾地还给她,眼睛却始终没有移开。阿姨看出了我的不舍,告诉我这种有机玻璃做的发卡,在县城的小姑娘中很流行。终于,十二岁孩童的理智抵挡不住那只美丽的红发卡的诱惑,我把捏得发潮的钱递给她。我拥有了自己有生以来最美的红发卡,妹妹也戴上了一只浅黄色发卡满足地回家了。
矫阳似火,我和妹妹却因各自拥有一只心爱的发卡和美丽的想象,浑然不觉。乐颠颠地跳到爸爸跟前,等着他夸赞他两个女儿的惹人怜爱。没想爸爸拉长的脸变了颜色,吓得我来不及收回笑脸,妹妹一脸幼稚的欢喜也凝固在脸上,他对我大吼:“八毛二分钱买两个发卡,你咋忍心买得下去!”从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妹妹吓哭了,她识趣地从头上摘下发卡,递到我手上,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我倔犟地咽下肚:不就是买了个发卡,怎么叫忍心!妈妈听见声音,赶快把我和妹妹拉到一边:咱家四个孩子,你爸爸一月不到四十块的工资,还要管你爷爷和姥姥,买这么贵的东西,又不顶吃,不当穿。你想要发卡,告诉妈一声,妈给你俩用花布缝个发带,比这好看多了。我知道妈说的话不错,但自尊心极强又固执的我还是觉得爸太不近人情,为了两只发卡,竟对我如此凶。我卸下那只红发卡,扔在桌上,以后,不管妈妈怎么给我讲,倔犟的我都不肯给头上带任何饰物,那只流泪的红发卡寂寞地躺在妈妈的梳妆盒里。后来,妹妹的发卡断了,妈妈拿出那只红发卡给妹妹带了,再后来,那只红发卡如儿时的许多往事一样,不知遗落何方。而红发卡留在我心中的委屈却没有随着岁月逝去。
后来,生活好起来了,我们姊妹也还算学有所成,爸爸的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只是在他静坐时,我发现他眼中偶尔会闪过二些茫然和不易觉察的忧伤。我不知道他此生有什么憾事让他不能释怀。一次休假回家,到爸爸单位,我推开门,爸不在,我拿起他桌上摊着的报纸,看见一本打开的笔记本,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却读到了令我心颤的故事。今天在街上碰到了中学时的一位老同学,他现在是一家出版社的社长,著作颇丰。三十多年前,我们在一起曾立意从文。起初,他是怎样羡慕又欣喜地看着我的一篇篇文章变成铅字,苦读苦写,如今终于如愿。而我为生活所累,中途弃志。那次因两只发卡给女儿发火后她的无言让我歉疚,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无力给予她美满快乐的童年,是为父的无能和悲哀。当妻小衣食有虞的时候,我又有什么资格奢淡理想、心愿?给儿女一个丰盈快乐的童年是为人父的第一要责。而今,儿女已成人,回望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是如此苍白,也曾想重拾旧梦,但当我提笔欲写,才发现手中的笔如此生涩,年少时的梦就这样在生活的重轭下离我远去,杳如黄鹤……
我有点明白了那次父亲的怒火中,既有对女儿不晓世事之艰的指责和对生活之难的无奈,更有对自己深深的自责。他的后来弃文从商原来和那两只发卡有关,那只红发卡,满足了我一时的爱美和虚荣,却碎了爸爸年轻时的梦。但又想,拥有一只四毛一分钱的红发卡来装饰一个孩子苍白的童年,也是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