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版导读
最后的爱(散文)
文/安武林
一对垂暮的老人,正在等待死神的光临,他们已经预感到他们的日子所剩无几了。
他们被儿孙们搀扶着,在院子里晒太阳;或者坐在土炕上相互对望着,沉默着,用目光交流彼此之间的感情。
他们的语言平静、简单,在经历过八十年坎坷、复杂的人世风雨后,他们的交谈已经变得透明无比。
老人说:我肯定先死。
老伴说:我比你先死。
老人说:我比你大十岁呢。
老伴说:可你的身体比我好。
老人说:哎,谁知道老天爷怎么安排。
老伴说:谁先死谁有福呢。
他们交谈最多的是关于死亡的问题;他们对于死亡没有一点避讳。两个老人自从四十岁的女儿去世后,越来越热衷于谈论和死亡有关的话题。女儿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儿子却是招上门来的女婿。
老人哭了:该死的人不死哩。
老伴也哭了:不该走的人却走了。
他们的生活不能自理,一直依靠着女儿照料。女儿走后,孙儿媳妇就负责照顾他们。在村里,人们都夸奖两个孙儿媳妇不错,否则两个老人活着就更遭罪了。
他们相互爱怜着,尽管能为对方所做的事小的可怜。老人知道老伴患了老年痴呆症,话很少很少,但神智还清醒。当她伸出手的时候,老人就哆哆嗦嗦摸出不带嘴的、廉价的香烟,递给老伴儿,然后哆哆嗦嗦又为老伴划亮一根火柴,他能准确地把握她的每一个暗示和需要。
有一次,老伴抽烟把被子烧着了。
老人和老伴像怕把火弄灭似的,用手指捏呀捏那些烧着的棉絮。
二孙子给老人端饭,发现了火情。他三下两下就把火弄灭了,然后责怪老人:爷爷,你咋不喊一声呢。我们在一个院子里,你看多危险。于是,他给两位老人放了一个洗脸盆,他怕火星再掉在炕上引起火灾。
老伴是这几千人村里的美人,她年轻的时候。尽管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道道皱纹,头发一根一根被风吹跑了,但她的肤色依然白里透红。她年轻时干净、整洁,保持着很好的仪容风范。而现在,她已不知冷热,有时衣服敞开,坦露出胳膊和肩膀。老人发现了,就会颤颤巍巍地帮老伴把衣服整好。老伴的衣服是老式的,疙瘩扣。老人替老伴扣上一个扣子需要花十几分钟时间。儿孙们照顾得再周到,也有疏忽的地方。儿孙不在身边,下地干活时,他们就自己照顾自己。
那年冬天,在外省工作的大孙子回来了,他和两位老人睡在一个炕上。屋里的气味很特别,很浓烈。两个弟弟想让大哥换个地方,但被大哥拒绝了。他说他要陪老人聊聊天。两个老人很高兴,但是语言已几近干涸,他感到陪老人聊天是件十分艰涩的事儿。睡至半夜,大孙子醒了。他看见爷爷赤着上身,猫着腰,正在替奶奶掖被角。奶奶睡得很沉,爷爷掖被角十分吃力,一下,一下,被角纹丝不动。大孙子眼圈一红说:爷爷,让我来。他替奶奶掖好被角发现爷爷睁着昏浊的眼睛望着奶奶,不肯睡觉。他望得那么固执,专注。
大孙子不无辛酸地想:人老了,所有的想法和愿望都奄奄一息了,包括爱。他们力所能及的就是这些。此刻,他才真正领悟了“少时夫妻老来伴”的深刻涵义。
女儿走后的半年,老人跟着也去了,只丢下一个孤零零的老伴。在守灵堂的那几天,儿子、孙子彻夜为老人守灵。老伴忽而大哭,忽而沉默。她定定地向前倾着身子,目光专注地盯着漆黑的棺板。老伴对孙儿们说:你们睡觉去吧,我守灵。二孙子说:奶奶,别瞎想了,你还需要我们照顾,你哪能守灵。
老伴大哭:说好好的嘛,我先走,你怎么先走了!孙子、孙媳围上来宽慰奶奶,他们伤感地议论:小心照护着奶奶,别让她想不开。只怕,奶奶在世的时间不多了。
几个月后,他们的奶奶也与世长辞。
老人是我的爷爷,老伴是我的奶奶,我是他们的长孙。他们留给我的仅是一个“爱”字。这爱生生不息,永远不会消失。契诃夫说:要是已经活过来的那一段人生只是个草稿,另有一段誊写的人生,该有多好。也许,珍惜生命是从生命即将结束时才开始的;也许,不再爱得死去活来时爱才真正莅临。我的爷爷奶奶要是再有一次生命,他们肯定会改写年轻时拌嘴怄气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