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缝里望出的张良
□文/吴梦川
四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后,我置身于汉中留坝的张良庙,庙内竹影婆娑,翠柏苍苍,千年古屋的凉意从头顶泻下来,七月的暑气顿时荡然。
我在殿宇楼阁、雕梁画栋之间徘徊,从匾联石刻、碑林翰墨中寻觅,皆历史的残影碎片,隐隐约约闪闪烁烁,难以让人兴尽,直到我登上山顶,邂逅那间阁楼。
那是一间木质的小楼,紧锁的门扉显得那么神秘,我从门缝往里望,阴暗的角落辨出一老一少的雕塑,尘埃遮不住地栩栩如生,竟是要走出来一般,我悚然一惊,抬头望见“授书楼”三个字,这才恍然想起尘封的历史,想起紫柏群峰的灵魂,那峨冠博带眉清目秀的少年,就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子房么?一千九百多年的时空距离,此时仅隔着一扇门!我站在门外,似乎嗅到了楚汉时期的气息,风急云涌雷霆万钧龙腾虎跃的气息,历史的长河此时决了堤,汹涌澎湃的河水瞬息将我淹没了。
紫柏山高耸入云,它显得太过峻秀,如一柄刺向云霄的利剑,我不知苍穹是否感觉疼痛?而楚汉战争的那段历史,除了虞姬留下的那个伤口外,读起来并无疼痛之感。战争的硝烟散尽,新王朝落成,胜者开始忙于分田分地分天下,开始编撰成者王败者寇的历史,开始铲除异党异己诛杀心腹之患,开始思虑实权是否牢牢在握御座是否坚不可摧城池是否固若金汤?那封赏的良田金银可够第十代族人享用挥霍?文韬武略的一大邦子能人又开始了新的革命,说雅一点叫“宫廷战争”,说粗一些叫“窝里斗”,这“战争”毫无希望和出路,只有残酷和血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敌破臣亡。
正当上上下下混乱忙碌之际,张良却冷不丁给汉王朝打了个岔,他对高祖说出了隐居修仙的愿望,他已看得太透,也懒得去参与朝廷这一切,人间还有什么能吸引他呢?路已走到尽头,他只有托着病弱的身体抖擞精神去开创另一番伟业——辟谷修仙,他象一只秋蝉,把那袭华服褪下,还给刘邦及一大邦子战友患难与共齐心协力打下的江山,身体及灵魂却从衣下溜走了。
那只是几句话,一个愿望而已,张良或走或留都于刘邦无甚影响,而于汉王朝乃至整个封建史,却是浓墨厚彩、不可或缺的一笔。
遥想某个清朗的秋日,瘦弱的张子房走出重重宫门,他回头望了望,只见了长安城头的重重暮色重重烟火重重人家,他又抬头向前望了望,仍见了重重暮色重重烟火重重人家,他长舒一口郁气,理理衣襟阔步而行,并唱起一支极无章法的歌来,歌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紫柏有仙,山高水长;人生一世,白驹过隙,何苦心伤,从赤松子游兮,四方。”这也不太象张子房,倒更象李白陶潜,他可能不会唱,只管匆匆而去,背影单薄伶仃,脚步凌乱不堪,那不象一个功高盖世声名显赫的万户侯,竟象一个落魄江湖的逃难人,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所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由后人评说去吧。
我走出张良庙,走出楚汉时空,公元1998年的人间,太阳明晃晃地悬在中天,竟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