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窗洁白(散文)
口文/安武林
奶奶患了老年痴呆症,整天坐在炕头上一言不发。她偶尔点燃一支劣质香烟,很香很香地吸着。烟蒂快燃到手指上了,她依然无动于衷。二弟常来奶奶的屋里走动,他发现这种情况赶忙抢过奶奶手中的烟蒂摁灭,然后噙着泪大声呵斥奶奶:你一个人在家不要抽烟,上一次你把被子烧着了一大片你知道不!
奶奶木然地答应:噢。
村里人都觉得惋惜,年纪大一点的人都知道奶奶年轻时是村里的大美人,爱干净得出奇。人一上年纪,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了。沧桑的岁月就是如此捉弄人。仿佛还在昨天,那些美好的记忆摇曳生姿。奶奶把窗户上的麻纸全换成新的,之后贴上大红纸剪成的纸花。那时,新年的钟声快要响了,可爱的石榴,淘气的小老鼠,美丽的荷花娃娃……栩栩如生的形象鲜活在纸窗上。黑褐的窑洞里,纸窗是唯一的光明,唯一的风景。我们喜欢望着窗外的雨点或枣树摆动的姿态。那是奶奶擦亮、擦净的世界。
奶奶头发稀疏而凌乱,全靠母亲来梳理。她厚厚的棉袄有时敞开了,也不知道掩上。二弟帮奶奶掩上时,总要问问奶奶:你冷不冷?奶奶摇摇头。她不知道寒冷,饥饱,肮脏,羞耻,一切的一切了。但有一点她记得,就是还有一个大孙孙在外地工作。
有一天深夜,奶奶突然放声大哭。
二弟慌忙披上衣服,前来看望奶奶:奶奶,你怎么啦?是不是感觉很难受?咱们去医院吧?你别哭,你哭什么呀?
奶奶哭得很悽惶:我想武林哩。
二弟笑了,他安慰奶奶:我哥在外面工作,很远很远的。过几天,他就会回来看你的。别哭啦,奶奶。
很多次,二弟陪着奶奶一块哭。
二弟觉得很奇怪,奶奶糊涂了,什么事都记不得,唯独能记得我大哥。他告诉我时,我的眼睛酸涩无比,很想找个地方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
我坐在奶奶的面前,奶奶漠然地望着我,缄默不语,仿佛我是一个陌生人。二弟笑着问奶奶:你认得他么?奶奶说:认得,他是武林。二弟笑得更开心了:你成天哭啊喊呀的想我哥,他回来了,你怎么不说话?奶奶沉默。我用眼神阻止二弟,别和奶奶开玩笑,免得她老人家又无端地大哭。
在家的日子,我和奶奶同睡一炕。奶奶、爷爷酣然入睡了,我还在呆呆地发怔。想以往的快乐时光,想挽留不住的亲情。想着想着,泪水滑落的声音便响在枕头上了。我尽量多抽时间陪奶奶,虽然我们一言不发,但我能感受到奶奶不能表达的愉悦。我不忍心与奶奶告别,怕奶奶伤心。二弟便替我说:“奶奶,我哥准备走了。”奶奶固执地说:不走!二弟说:他要上班呀。奶奶便放声大哭,哭得我心如刀绞,泪水潸然而下。我一劝,奶奶马上就止住了哭泣。
每一次,我都是偷偷离去的。
那一次,可能是奶奶看花了眼,也可能中了什么邪,她贴着窗纸就哭开了。窗户的中间有一块玻璃,可以望见整个院子。母亲闻讯赶来,却遭她老人家破口大骂。奶奶骂我母亲是一个坏女人,边骂边哭。母亲纳闷地问:我怎么坏啦?奶奶说:你把武林藏起来了,不让我见他。母亲说:他在陕西,你怎么能看见他?奶奶说:我看见啦。我在窗户里看见的,他刚刚还在院子里。母亲被奶奶骂得很窝火,母亲生气地说:噢,我就是坏女人;我把你大孙子藏起来了,就是不让你见他。这一下,母亲捅了漏子。奶奶号啕大哭,居然惊动了左邻右舍。
二弟慌忙跑来,左劝右劝,才把奶奶劝住了。别人惊讶地说:你奶奶那么灵醒,居然说了那么多话。爱使不可思议的事情变得简洁明了了。二弟讲述悲恸的场面时,眼圈儿红红的。他说:爷爷临终,迟迟不肯合上双眼,他等着见你一面,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奶奶临终时,也是迟迟不肯走,她等着最后看你一眼。我用手捂着脑袋,无声无息地吞咽着苦涩的、咸腥的泪水。
很多很多夜晚,我仰望满天的星子时,总能想起洁白洁白的纸窗。纸窗犹如一枚透明的琥珀,我的爱沉睡其中。人世间的爱有多种,唯有亲情是不变的星辰。我的纸窗,永恒的爱,就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