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沓沓
■散文 □文/吴梦川
这以前是什么样的,她都不记得了,一个在川北村庄里长大的女孩子,最初的记忆是这样开始的:
在某个晴朗的春日早晨,女孩醒来,醒在一个年代久远的村庄,醒在一间低矮潮湿的民房里,朝阳从屋顶的一片亮瓦泻进淡淡的金黄色的光芒,四围是无边无际的寂静,除了远处的鸡鸣和近处的啁啾鸟声,什么也没有了。
小女孩就醒在这样一个古老而寂静的早晨,呆呆地望着屋顶的亮瓦愣神,她想不起昨夜做过的梦了,它肯定被房檐上的薄雾淡化了,被草地上的露水扯湿了,被河塘上的微风吹散了。
女孩一侧身,不见床边的阿公,就穿上衣服,急急忙忙从屋里跑出来,赤着脚,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阿公!阿公!”,没人回答她。
女孩跑进屋后的竹林里,竹林幽暗静谧,绿得象深海,地上又冒出大片大片的新笋,耳边拂过飒飒竹风清声,竹叶尖上的露珠滴进了她的脖子里,沁沁凉,她喊“阿公!阿公!”,没人回答。
女孩又跑进桃林里,桃花已谢,树上的云霞铺到了地下,林子里遍地都是桃花瓣,象下了一场粉红的小雨,怎么数也数不清,和数星星一样,她喊“阿公!阿公!”,没人回答。
在那些古老而寂静的早晨,小女孩赤脚跑遍了整个村庄,还是没有找见她的阿公,最后,她只好回到屋里,坐在竹凳上呜呜哭起来,她一哭,阿公就回来了。
阿公说,傻妹崽,哭啥哩,阿公走沓沓去了。
什么是“走沓沓”?阿公到底去哪里了?小女孩一直不知道,也没敢问,大概是心存恐惧。
在以后的每天早晨,阿公都会失踪,“走沓沓”去了,她就在神秘的想象和惊恐的等待中,完成了对一个亲人的所有情感和记忆。
小女孩后来很快就离开了阿公和他的村庄,然后长大成人,她去过许多地方,她说,去成都,于是去成都;她说,去重庆,于是去重庆。可她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就是阿公走过的“沓沓”,它在哪儿?女孩不知道,却一直存在,是在她心里。
直到有一天,阿公去世的消息传来,女孩子仍然怀疑,大家是不是搞错了?阿公一定是走沓沓去了,他们应该再找找,或者再耐心等待,阿公总会回来的,他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那个古老而寂静的村庄。
再后来,女孩子患上了一种叫“梦游”的病,夜里从家里出走,赤着脚,在大地上神秘地行走,她到过的地方有森林,有江河,有草原,有沙漠,有愿望里想去的一切地方,那些地方远离人群,远离污染,远离冷漠和伤害,她在行走时会哭泣,会叫喊,因为砂砾野蒺划破了赤着的脚,血流出来,她感觉到了疼痛,她大叫“阿公!阿公!”没人回答她,她哭了起来,可无论怎么哭,阿公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他在某个落着微雨的早晨,走沓沓去了,从此就再也没能回来。
此后又过了许多年,女孩子已为人妻母,却总想着要回老家,要给阿公上坟,后来终于回去了,她在坟地里到处转,却怎么也找不到阿公的坟,急得不行,回头一望,望见了包在竹林和桃园里的老屋,蓦然心惊。天哪,这地方我来过吗?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才想起自己离开这里二十多年了,连阿公什么样子也记不大清了。
她流泪了,后悔了,因为自己从未了解过阿公的村庄,从未问起过阿公愿望里的“沓沓”,她永远也不能走进阿公的村庄了。
只有村庄记得一切,记得一个人是如何与土地庄稼生死相恋的,在每个古老而寂静的早晨,孤独的老人,走过和风细雨,走过朝阳清露,走过脚下每一片庄稼地,麦苗朝他点过头,玉米和他握过手,黄瓜花和他亲过嘴,蜂蝶和他摆过龙门阵。只有村庄知道,那个走沓沓的老人,有着怎样一颗柔软深情的爱心,还有着怎样天真烂漫的孩子般的笑容。
故园一去,惊梦卅年,这以后是什么样的,我也记不得了,一个在川北村庄里长大的女人,最后的记忆将会这样结束:
一切从时光里来,最后又走回到时光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