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供

■散文　文/吴梦川

我是个恋花且懒惰的人，折中的办法，就是去把那些将开未开的花蕾弄了来，用清水泡开在花瓶里，既可于坐卧间饱享花之色香，又可免去劳作之苦，如此花道，我称为瓶供。

积数年之审美经验，瓶供最好不取芰荷，免落俗套；花的颜色外观在其次，关键要有香气：再美艳的花，若无香气，美就大打折扣；再俗野的花，有了香气，则暗蕴灵秀。这花香就跟女人的气质修养一样重要，香要适度，太过浓郁便有浅薄之虞，以清淡为宜。四时之花，梅兰菊桂最佳，栀子茉莉月季亦可，若无花可供时，取水畔芦花和山原芒花三两茎斜倚瓶中，亦能平添一段萧疏之气。

而瓶供之极品，我以为要数芍药。

芍药外型极艳丽饱满，色是雅致的水粉，香是清淡的药香，形色香皆拔萃于群花。它的外观和牡丹相似，区别在“神”上：北方牡丹有王气，是皇室的雍容华贵；南国芍药温婉清丽，是民间的碧玉。唯其如此，我才偏爱了芍药，因它的可亲可近。

芍药天生是属水的。南国多湖沼，气候温润，滋养出了芍药的灵秀飘逸；“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姜白石的一声喟叹，道出了芍药与水的渊源：既生桥边，日日吮吸的焉能不是桥下水？既沾上了水，便成了水做的花朵，自有一番冰清玉洁的风骨。芍药的最佳生息地应当是扬州了，只因烟花和豆蔻已成千古绝唱，芍药花便成了古维扬那点泪痕洇湿的胭脂。因此，心下的这份爱，就有了恻恻怜惜，有了隐隐疼痛。

一个暮春的午后，我又捧回了数支芍药花蕾。

青花瓷瓶里盛满了清水，花骨朵儿凌空飞翘着，鲜嫩水灵，干干净净，未沾一星半点儿风尘。日复一日，它们一点点轻启慢裂，好象内心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又像是听到了一桩十分可笑的事，先是微笑，优雅而含蓄，极力要坚守笑不露齿的古训，慢慢地，它们就有些撑不住了，终于有一天，“扑哧”一声绽开了最无忌的笑靥，硕大饱满的花朵伴着清雅的芬芳直逼心底，我惊奇于它们离开了土壤照样能倾国倾城，这该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最好见证吧？

此后每天我都要屏息静气观望它们一会儿，我多么希望它们就这样永远笑下去，和我长相伴，与我长相忆。然而，世间真正美的东西，谁也不可能真正占有，美只能产生，或者毁灭，并且总是转瞬即逝。

当第一瓣落花悄然无息飘落案上，那是一颗美人迟暮的清泪，我甚至听到了一声裹着香气的叹息，以及衣裙窸窣的仓皇，行色匆匆的悲凉。一片，又一片，曾经组合出绝伦美妙的花瓣现在已变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洒满桌案，当最后一瓣落花攥于掌心时，绸缎般光滑细软的体表下透出一线游丝般衰弱的呼吸，我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

我攥着那瓣落花，突然看见了一个朦胧的背影，一个游走于蒺藜丛生的黑夜和虚无苍茫的月光之间的女子的背影，发如经幡，心似冰碾，象一朵无根无土的水中花，无依无凭流落人间。

从一朵落花的背后绕过去看红尘，我的眼中忽然泪水盈盈。

夜色已经降临人间，黑暗将我和落花一并吞噬，我望望那个青花瓷瓶，瓶口上空空如也，让人怀疑那上面曾供过无数的热闹繁华？

女人如花，本已是错；瓶水供花，更是错上加错。上苍啊，谁知我这多少年的风雅，竟堆积了多少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