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万里对修建三门峡大坝说“不”
文/李志伟
黄万里,1911年出生于上海,父亲是著名爱国民主人士黄炎培。1932年,黄万里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唐山交通大学铁路桥梁工程专业。毕业后,他在江杭铁路工地上给工程师当助手。然而就在这时,中国南北大地上发生了两次大洪水:一次是1931年长江汉水泛滥,仅湖北云蒙一县,就有七万人被洪水冲走;另一次是1933年黄河发生特大水灾,大堤决口十几处,人财物损失惨重……
两次洪水改变了黄万里的治学方向,他放弃铁路桥梁工程师之职,改学水利。1934年元旦,黄万里赴美留学,广求于美国各著名大学,并先后获得康奈尔大学硕士、伊利诺伊大学博士学位。
1937年,抗战开始前夕,二十六岁的黄万里学成归来。浙江大学、东北大学和北洋大学随即邀请他前往任教,但都被他一一婉拒了。理由是,自己考取的是官费留学生,花了老百姓的钱,现在最切要的是亲身参与中国的水利事业,不欠黎民百姓的钱。
于是,黄万里来到了四川,成为四川省水利局的一名工程师,继任涪江航道工程处处长,开始了长江上游干支流之间的行走。1938年至1943年,他和部下先后六次考察长江,在岷江、沱江、涪江、嘉陵江等江河两岸走了三千公里,训练了四十多名工程师,同时,也得到了第一手水文资料。
自此,黄万里踏上了治水之路,也踏上了终生以“讲真话行走人生”的漫漫人生路。
全国解放以后,黄万里和众多学者一道来到清华,也和众多清华学者一样,从心理或是从学识上做好准备,决心大干一场,为国家建设、民族振兴建起一座座属于他们的也属于国家的丰碑。
20世纪50年代初,中国请前苏联专家拟定了一个在黄河下游兴修水利工程的计划。1955年初,原列宁格勒设计院拿出设计方案。那时苏联境内很少有泥沙量大的河流,他们的专家缺少泥沙河流治理的经验,方案的整体思路就是蓄水拦沙,竟然要在黄河干流上修建四十六个水坝,三门峡大坝是其中之一。同年6月,由周恩来主持,水利部召集七十名学者和工程师在北京饭店开会,给前苏联专家的方案提意见,谈看法。
在会上,确切地说,参加此次会议的所有专家学者,除了一位叫温善章的人提出改修低坝外,只有黄万里全面否定了前苏联专家的方案。余者几乎异口同声,赞成三门峡大坝即刻上马。黄万里说: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是建立在一个错误设计思想基础上的工程,因为它违背了“水流必须按趋向挟带一定泥沙”的科学道理,三门峡修建拦河高坝,泥沙会在水库上游淤积,会使上游的水位逐年增高,把黄河在河南的灾难搬到上游陕西。
会议开了十天,黄万里认真地争辩了七天,未果。到最后,竟然成了对他的批判会,但他依旧没有计较自己所受到的不公正对待。接着,他又在《中国水利》1957年第八期上将他的观点作了全面陈述。这位在香港曾掩护过地下党的爱国知识分子直接批评了一些“老治黄”专家的一味捧场,不说真话是有悖于中华民族性格的懦弱表现。同时,他预言:若在三门峡修水库,黄河潼关以上河段将大淤,并不断向上游发展,黄河下游的灾情将移往上游。特别是渭河,那里的老百姓将像下游的百姓一样,整日顶着架在他们头顶上不断增高的河床,一旦有一日老天发怒,黄河会将他们全部淹没。
黄万里先生还在清华大学主办的《新清华》上发表一篇小说。小说的名字叫《花丛小语》,刊登在《新清华》第一八二期上。其大意是:
田方生在花园里吟颂自己填的词“百花齐放颂(调寄贺新郎)”,老友甄无岂、贾有道来说起路面翻浆,不通公共汽车等事,大骂了一通。两面人看了田方生填的词后,无岂首先慷慨陈辞:“我看前半段还能反映实际,后半段简直是歌德派的诗意,反映文人的无耻。”所谓歌德是指专事歌功颂德的那派学者,”贾有道言,“你怎见得护花使节就会到来?即使他来后,怎见得能使‘宇清如澈,人世乌烟瘴气事,一霎熏销尽灭’?什么‘心自在,任翔逸’,还不是为了歌德而填词。”甄无岂又说:“歌德原是应该的,专门歌德,样样歌德,就有问题了。还有一种但丁派诗人,但知盯住党员领导,随声附和,就算立场稳定,其目的就更有问题了。歌德但丁派学者最无耻,当然不是指你老田。”
黄万里文中说:“我们国内的学者和人民却独多歌德但丁派诗人。你看,除掉去年的人民代表会开始有些意见外,以往照例是以个人体会为歌德的内容,这真是世界议会制的奇迹。我就不信一个政府会绝无缺点与错误,竟不需人民的监督。企图掩盖一切,但求表面统一,就是现政体制的特点。”
最后,戴着右派帽子的黄万里无奈地说:“……如果一定要修,请将河坝底的排水、排沙洞留着,切勿堵死……”黄万里这一点与众多有卓识的中方水利专家达成了共识。修三门峡水电站,得留有六个排水洞,以利于排沙。但是,负责三门峡水电站设计、施工的苏联专家不同意。
三门峡工程于1957年4月动工,1960年9月建成。1960年起,潼关以上黄、渭河大淤。这个大淤是许多人事先预料到的。正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一行,使大坝在第二年淤沙达十六亿吨,也使黄、渭之水壅高,到1964年11月,三门峡库区共淤积泥沙五十亿吨,黄河回水大有逼近西安之态势。同时泥沙横向冲击,两岸农田淹没八十万亩,一个县城被迫搬迁。
第三年潼关段河床淤高四点六米,渭水河口形成拦门沙,渭河航运窒息,渭河平原,即“八百里秦川”地下水位上升,致使大量土地盐碱化。更为危险的是黄河水位提升,当时的水位高出潼关城两米多,西安城一米多。
1964年春,黄万里写信给董必武副主席,陈述三门峡淤积的严重性和危险性。不久,水利部要求他赶写一份《改修黄河三门峡的原理与方法》的报告,其方法要求开洞、排沙,以灯泡式水轮机加速底流。
他的建议未得到答复,因为他建议黄河采用输沙的方法与当权者的观点有着原则的分歧。他主张把泥沙彻底输出水库,以抢救渭河南岸;而当权者的主张是部分拦沙于上游,减轻下游河床淤高的压力,但是,他们也怕泥沙连续淤积水库内,而后抬高上游河床……
但三门峡水利枢纽的改建无法避免。1964年夏,中央决定在黄河三门峡段两岸凿挖两条隧洞,铺设四条管道,泄洪排沙。同时,将八台发电机组中的四台炸掉,剩余的四台每台机组发电量为五万千瓦,只是原设计发电量一百二十万千瓦的零头。
五年后的1969年,三门峡水库进行第二次改建,花了六千万元,将原坝底的六个排水孔全部炸开。而黄万里早在动工之初,就力主这六个排水孔不能堵死,要保留。当三门峡水库的坝底于1969年初开始响起打洞的炮声时,他又来了。
当黄万里看到被炸得干疮百孔的大坝时,他落泪了。泪水扑簌簌地从他的脸颊上流下,如那奔涌的黄河水。
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于1964年动工改建,直到1973年12月才全部完工。然而,此时的三门峡工程,已经是水库不像水库,电站不像电站了。
三门峡大坝下面的泄水洞被炸开了。但是,淤在潼关以上河槽内的泥沙依然如故。人们误以为这样开洞排沙改建后的三门峡从此安然了,冲淤也可以从此平衡了。黄万里说,这么做的后果,犹如一个患了急性肝炎的患者,不作有效治疗,等着转化成慢性肝炎,甚至肝硬化。
1964年,潼关淤高四米多,西安以上三米。
1971年,年已花甲且带着右派帽子在江西鲤鱼洲劳动改造的黄万里,因劳累过度昏倒在田头,醒来后,想起自己奔波万里,治理黄河的著述和宏愿将付诸东流,不免感伤,写下《梦吟绝笔》咏怀:
一死明知素志空,
九州行水失斯翁。
但教莫绝广陵散,
枉费当年劳苦工。
1925年学成归国的土木工程专家、三门峡工程施工期间任水利部副部长的张含英先生,在1982年曾真诚地说:“我对三门峡工程,是应负一定责任的。”
2000年4月,黄万里在给国务院领导的信中写道:“现在潼关已淤高五米,渭河三米,移民达上十万人。”
2003年渭河发生严重水灾,使建成四十多年的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再次成为争论的焦点。不同的是,当年力排众议、反对工程上马的只有黄万里和技术员温善章。如今,“异议”的声音却此起彼伏。
11月1日,中科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三峡工程主上派的技术权威、当年曾一度出任三门峡工程的技术负责人、现已九十二岁高龄的张光斗在接受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时也说“三门峡工程”的设计是个“错误”,应该停止发电、停止蓄水。
11月4日,北京日报刊登文章,称:国家水利部副部长索丽生不久前考察三门峡库区后公开承认,三门峡已变成悬河,主要责任就是三门峡水库。现已退休的水利部原部长钱正英也直言不讳地说:三门峡水库应该停止发电,停止蓄水。
2001年8月20日,是黄万里九十岁诞辰,清华大学水利系为病重的黄万里举行了庆祝活动。他的女儿说:“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政治条件适合的时候,他讲真话。政治条件不适合的时候,他讲真话。对他有利的时候,他讲真话。对他不利的时候,他还讲真话。”
8月27日下午3时零5分,九十高龄的黄万里先生在清华大学校医院一间简朴的病房里溘然长逝,告别了他一生关注的长江和黄河……
著名水利工程专家黄万里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