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沟里长大的人

[商洛]　李虎山

故乡座落在秦岭深处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川的山沟沟里，沟不算陡，足有六七里深，山亦不大，长满了令人神往的各种传说，山岙里不曾出过什么大人物，而安于受清贫的山民们却不善搬弄是非。建国几十年，沟里没有人触犯过刑律，所以政府年年将“文明村”的牌子送到山这儿。

由于地处偏僻，有史以来别说大学生，连读完高中的人也屈指可数。

但故乡也并非是没有鹰鹞出没的不毛之地，在故乡人的心中，我就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幸运儿。因为在二十多年前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天，在乡亲们敲锣打鼓、披红戴花的欢送中，我怀揣着山里人的梦想，走出了那个悠悠远远的山沟沟，一步跳到山里人连想都不敢想的首都北京，成为一名卫戍战士。之后，有幸走进一座大学学府，读了诸如《荷马史诗》、《创世纪》之类的文章。从此，我在故乡人的心目中成了人物，也成了红人和能人，因为故乡人知道他们有一个小时候连学都上不起而今却坐在省府大楼上能写字卖钱的后生。于是，他们常常在外村人面前以我做资本，夸耀自己的山沟沟多么神奇和厉害，甚至有人给娃说媳妇都要把我的名字搭进去。

其实，故乡人是在用我安慰他们自己，用我做铺垫抬高他们。他们哪里知道我是在省府楼里打工。等我再三解释时，他们常常笑着说，能进省府大门就算是本事，何况那儿还有你一张桌子哩。

我想，这就是故乡人的一种念想吧，念想一词在故乡是梦想的代名词。

说来也够惭悔的。是那方穷兮兮荒凉凉远悠悠的山水给了我生命，养育了我的童年，我本该好好作回报的，只可惜我位卑言轻、禄薄无权，没有为故乡尽一点孝道，有的是偶尔心血来潮，用故乡的某个传说或是风物地名写几篇拙文，卖一点烟钱罢了。所以，说我愧对故乡一点也不为过。而且随着自己在城市安家置业，在潜意识里，我越来越淡漠故乡，远离故乡了。记得十几年前，虽然秦岭上的山路弯弯曲曲、盘盘错错，从西安回到故乡要行走十几个小时，那时我每个月都要回去两、三次的，而现在秦岭被大开发钻了隧道，高级公路从山洞中穿梭而过，回到故乡仅需几个小时，可我每年却回不了几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薄情寡义，也不知道自己在灵魂深处作何感想。

几年前，母亲托人从山外小镇打电话给我，要我回去分家，说父亲年事高了，再活不了多年，想着他们在世时，把家中的财产按乡俗分给我的四个兄弟。接到电话，我沉默了许久，从书房转到客厅，从客厅转到厨房和卧室，看到一应俱全的现代化家具，回想父亲苦苦奋斗了一生置下的四间土木结构的瓦房，我还有必要回去吗，回去与几个兄弟争分那几间瓦房吗？虽然我不想要家中的一根禾棒，但为了母亲的电话，我还是回去了，因为分家是父亲心中的大事。

家分得很是顺适，由于我提出什么都不要，几个弟兄自然高兴万分，同时也惹得乡邻们个个前来道喜。他们说我有高风亮节，夸我是大地方见过世面的，是孝子。尽管如此，村中有心计的老者还是想出了很有见地的看法，他们对我的父母说，娃啥都不要并非是件好事，娃应该是要故乡的。他们还对我说，你妈你大现在健在，你经常回来尽尽孝心，看看故乡，如果有一天老人不在了，你还会回来吗？那时什么牵挂都没有了，故乡对于你还有什么念想呢？

听了此话，父母似乎茅塞顿开，而我也一时感到乡俗的周全和其内涵的沉重。在父母坚持分给我一份家产的意见下，村中一位长者提出了一个十全十美的方案，他说给娃分一棵树吧，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而且还符合娃的身分哩。

核桃树、柿子树、板栗树每年都有经济收入，我不能从兄弟们嘴上夺走那一点咬嚼，于是，父亲庄重地把门前河岸的一棵柳树分给了我。

我熟悉那棵树。那是一棵六、七十年代学大寨栽下的柳树，根径有尺盈粗，个头高昴挺拔，白天太阳出来时它第一个在村中享受光辉；月挂中天的夜晚，它象一名忠诚的卫士，兀立于村外，守护着山村宁静的夜色。

于是每年回家，我除了看望父母外，就是去看我的柳树。

去年夏天，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山村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我踩着溶溶的月光走近那棵柳树，并依了它越发粗壮的身躯睡着了，等我醒来，月已被山吞噬，天色已经发白。我发现母亲坐在我身旁，露水已染湿了她的白发，她温情地抱着我，并用干柴似的手为我擦试着眼角的泪水。她说，娃呀，柳高枝繁，靠根支着，人生也一样呀，走得再远，根在故乡。

是呀，父亲已经去世了，若不是这棵柳树系着，等母亲去世后，故乡还有我的什么牵挂呢？我感谢故乡，感谢故乡的亲人，感谢故乡的这棵树。是这一切，让我至今没有忘记，我是那山沟沟里长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