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的故事

□散文　吴的

我感觉到了温暖，是太阳的温暖。我开始晕眩，微微颤栗，多么美妙的温暖，只有身为生命才能感觉到的温暖啊！

这种感觉告诉我，我已从冰冷和黑暗中挣脱出来，幸运地来到这个叫地球的神奇的星球上，成为小小的生命，我的名字叫蚕，一条幸福的蚕。

我吃着桑叶，一天天长大，经历了一些不大不小的挫折磨难，并褪了四次皮。

我认识了一条叫小青的蚕，我们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然后我有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变化，它来自我的身体，也来自我的内心。我总是感伤，流了很多眼泪，我一辈子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脆弱过，因为我在恋爱。

我的身子变得透明起来，像水晶一样，阳光一照，就能穿透脏腑。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抓到草垛偏僻的一角，开始吐丝了。我吐出的蚕丝有着金属般夺目的光泽。我爱，所以我必须倾心吐丝；我爱，所以我必须作茧自缚。所谓爱情只是蜕变的过程，由一种生命形态蜕变成另一种生命形态。

一天，当我正默默吐丝结茧的时候，小青来了。她的身体和我一样，也变得晶莹透亮了，我一眼就能看到，里面藏着愿望。

小青来到我身边，静静地深情地看着我，那是虫期的小青最后一次看我。我以为小青只是来告别，但她并没有走开，而是钻进了我正在编织的丝网里。

在人间，我们共同织就了一颗硕大无朋的茧。

蚕茧成为一道幕布，将我与外面的世界隔绝，空间逼仄到不盈寸，将我从物质世界中驱逐，我只能退回到自己的内心。

在与世隔绝的蚕茧壳里，我不停地思想，疯狂地想象，心灵的密度和厚度，都空前地加大了。内心的充盈，凝聚成一种神奇的力量，我感觉到了这种力量给我身体带来了神奇变化。我相信，过不了多久，我就会长出一双美妙的翅膀来，和小青比翼双飞。

漆黑的暗夜里，我听到了痛苦的呻吟，小青已不能适应空间的逼仄和环境的恶化，她的呼吸变得困难，并开始昏迷，神志不清。我感到小青的身子在慢慢萎缩。

一天早晨，我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变了模样，身上已长出一双翅膀。我的身边，躺着小青，还是蛹身的小青，她永远停留在蛹的状态了，她的生命现出断裂的痕迹，她死了。

我咬破蚕茧，冲出黑暗，成为天地间一只小小的粉蛾。

我挣扎着飞了几下，跌跌撞撞，起起落落，我想离开这儿，到更广大的宇宙空间去。然而我并没有飞起来，翅膀并未改变我的生存状态，我错了。最后，我只好把双翅收拢蜷伏，它们在微风中瑟瑟颤动，显得格外的沧桑无奈。也许所有的蚕都一样，平庸不堪，历尽艰辛，也非常想飞，但谁也没能飞起来，我们是渺小的。

拥有翅膀是蚕的悲哀。

一个炎炎午后，我邂逅了另一只雄性飞蛾，识辨性别，这是我化蝶之后才具备的能力。性别是一个通道，通过它，我认知了自己的雌性性别。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小青，幼虫时期的小青，感觉有点恍惚，我突然想流泪。小青的性别是什么？这是很模糊的事，我不清楚，也没有想过，可那又怎样呢？小青永远是小青，她在我心里，在我灵魂里。事实上，没有绝对的恋爱，我爱的是冷漠背后的温情和浮华背后的伤痕，爱的是真善美的蚕性。

生命是无意义的，只有在拥有内心的愿望和想象的能力时，生命才被赋予了意义。

这年夏天，我产下数不清的蚕卵，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也是最后一件事。

卸下沉重的包袱后，我的身子就变得纸一样枯薄了，微风一过，似乎就能将我带走，就像带走一粒尘埃，我知道，属于我的有生之日不多了。

孤独像涨潮的海水包围着我，在日渐衰弱的呼吸里，在日渐退化的感官里，母亲的形象开始浮现在我面前，那么清晰，那么生动，就像从未离开过我。

不久的将来，也会有蚕蛾想起我，想起她的母亲，这是生命神秘的链条，谁也割不断。作为生命链中的一个环结，我将永不消失。

最后一次，我望向天空中的太阳，衰弱的双眼充盈着无比留恋的泪水。

我感到我的身体在慢慢变凉，我已没有能力感受太阳的温暖了，在冰凉的背景里，我的命运正慢慢褪色、模糊，它将消逝，隐藏到世界的背面。

而在身后，我的儿女们正从昏睡中醒来，温暖的太阳照在她们娇嫩美好的身体上，她们开始微微颤栗。

新一轮生命之旅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