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妻

（湖北）　苗连贵

妻住院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早些回去。”

妻一生大约住了三次院，第一次是因为分娩。那天夜里我守候在产房外，随着儿子的降临，妻被担架车推出产房。她疲累得一动不能动，见了我，仍幸福地笑了，她的双眸原本明亮，此时更满含神采。车进了病房，我被挡在外，妻欠起身吃力地冲我喊：“早些回去啊！晚了搭不上车。”当时并不很晚，才11点多，家也不远，不过三四站路，走也走回去了。我比妻大好几岁，她却总拿我当叮咛的对象，而此时她正自顾不暇。

妻自小能干，而我一向疏懒，结婚后更被妻惯得百无一能，以至第二日想给她煮几个红糖鸡蛋都未能尽如人意：不知何故，我煮的鸡蛋没有蛋白，只有几个溜圆的、大小不一的蛋黄，也许煮得太久或火力过猛之故。送到病房，妻大为惊喜，她第一次享用到我的“厨艺”。问她好吃吗？她大口嚼着：“嗯，好吃。”立时反问我：“这两天的饭是怎么吃的？”我说：“吃食堂。”她叹了一口气：“食堂的饭菜不养人。”

妻第二次住院是因为高烧不退，后来还查出血糖值过高（此乃妻日后病重的罪魁）。妻当夜烧得迷迷糊糊，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早些回去，儿子明天要上学。”

妻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住院，是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她胸腹积水，只能坐，不能躺，否则胸闷气促。20多个白天黑夜，她就那么枯坐病床，困极了，头垂下去，打个盹，身子一动，又醒了。不过妻见到我时，双眸仍清澈透亮，只是到了最后一日才黯淡下来。那天我惊恐地发现，她的眼睛变得近乎灰白，神采尽失。这是生命的火即将燃尽的征兆？天黑了，妻仍没有忘记催促我：“早些回去，家里没人……”我开始忌讳这句话，却果真一语成谶，从此家里果真没了一人！

此前妻本欲回家看看的，她实在不放心我们父子，但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遂作罢。妻的最后一餐是我喂她吃的汤包，她说吃不下这许多，执意叫我先吃几个。在家时，妻总吃我和儿子剩下的，凡有好吃的，决不先动箸。现在，人都这样了，她还尽顾我。妻是在深夜我瞌睡得要命的时候离我而去的，走得悄无声息，仿佛这是她刻意选择的时机，她不想惊动任何人，连最后一刻也不拖累人。

妻对其他的亲友也常为之着想。每有人看她，时间稍长，她就催人早些走。她本是最应得到关爱的，却深怕麻烦了人家。妻一生都在为人操心、忙碌，不惜亏待了自己，这就是我的妻。

妻离开我已9个年头了。我的耳际有时仍响起她的声音：“早些回去”，感觉很甜，却也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