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缘梁启超
与一部书深深结缘,往往需要特别的契机。我之得以相遇《饮冰室合集》,起初纯粹是出于研究的需要。1983年,我就读硕士研究生已进入第二个年头,两年半的学制时间过去了一半,我该为学位论文圈定一个大致的范围。正在此时,我开始阅读1936年出版、厚达四十册的《饮冰室合集》,那套书在系资料室的书架上,占据了一层的大半格。起初,我还对是否能够读完全书缺少信心;而一旦相接,阅览本身立即变成愉悦的享受,梁启超所自诩的其文字“别有一种魔力”(《清代学术概论》之二十五节)的效应,竟然历久不磨,在我身上重现。我的论文题目也最终确定为《梁启超的“文界革命”论与“新文体”》,希望有幸揭示魔力产生的谜底。
算起来,1929年去世的梁启超与初读其书的我,中间横亘着半个世纪;我所看到的梁氏最早的文章,更写于近百年以前。可我全然感觉不到其间的距离,那些印在纸上的铅字充盈着生命力,把一个元气淋漓的任公先生引入我的世界。
中国古来就有“文如其人”的说法,仿佛这是一个文学评论的通则,天生为批评对象所具有,就像一个人的胎记一般,与生俱来。而在我看来,这其实是不易达致的很高境界,虽经努力,亦未必可以企及。对于政治家与学者,尤其如此。但此语移用于梁启超的文章,却极为贴切。
梁启超恰好兼有政治家和学者两重身份,其一生以1917年底辞去财政总长之职为分界,区划为政界与学界两段生涯。尽管作为政党领袖与大学导师必须面对不同的大众,梁启超却能够始终如一坦露胸襟。无论所写为何种文字,作者的个性总是分明可见。
1901年,正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写下《自励》二首,全无去国万里、飘零天涯的苦态,而满怀“著论求为百世师”、“十年以后当思我”的极度自信,令人不得不佩服其乐观与远见。此前一年面世的《少年中国说》,更是豪气干云。开篇一连串的比喻精彩绝伦,诸如“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放入当时的语境,其奇思妙想,新颖别致,足以倾倒人心。而文章对未来中国的理想描述,又分明带有青年梁启超意气风发的个人印记。
在随后几年陆续刊出的一系列学术论文与外国思想家学案中,梁氏当仁不让地认真履行其导师职责,于输入新知之际,仍保持了选择的主体意识。以按语形式出现的议论,也往往将话头引向中国现状或作者自身,使读者在读文时也能读人。最有名的当属《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的自我评定:“若夫理论,则吾生平最惯与舆论挑战,且不惮以今日之我与昔日之我挑战者也。”虽因言论不断改易而受到“反复无常”的责难,但处于形势急剧转化的过渡时代,梁启超之“善变”反而成全了其不落伍,郑振铎因而对56岁去世的梁氏有“仍是一位活泼泼的足轻力健,紧跟着时间走的壮汉”(《梁任公先生》)的印象。
完稿于1920年的《清代学术概论》,总结了三百年来学者的贡献与缺失,对作为个中人的自己,梁启超也站在第三者的立场,客观地加以评说:
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及其自发现而自谋矫正,则已前后矛盾矣。平心论之,以二十年前思想界之闭塞委靡,非用此种卤莽疏阔手段,不能烈山泽以辟新局;就此点论,梁启超可谓新思想界之陈涉。虽然,国人所责望于启超者不止此,以其人本身之魄力,及其三十年历史上所积之资格,实应为我新思想界力图缔造一开国规模;若此人而长此以自终,则在中国文化史上,不能不谓为一大损失也。
在我平生的阅读经验中,还从未看到如此苛刻而自负的坦诚自责,其针砭准确、褒扬得体,也只能出自梁启超这位性情中人之口。此语也可视作梁氏对自己的“盖棺论定”,我们实在找不出比它更精到的历史定评。
除鉴赏其人,读其文,还时有精妙的议论启人心智,引人神往。因此类例证太多,不暇枚举,略翻其书,观者自可领会。
也许正因为与梁启超结缘太深,对其著作的刊行便看得太重。坦白说来,至今在我家数量可观的藏书中,竟没有一部号称收录最全的《饮冰室合集》,好像是以文字为生的人没有笔,不免使人惊异。而道理其实很简单:在我苛求的眼中,这套嘉惠学林的巨著,存在着遗漏甚多、校勘不精的毛病。我不愿意自己最喜欢的学者,并不完美地出现在我的书房里。不仅出于求全责备的心理,自己不购藏,也曾经劝说朋友,等待善本,致令其坐失良机。精善之本至今并未出现,影印本再版反提价二百元,徒然加重了朋友的负担。只有我仍然决心坚持,希望终有一日,可以拥有一部让我满意的梁启超全集。 □夏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