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夏令营”
文/阎冬
从乡下到城市只隔了一段十二里长的路,十里的路是柏油马路,二里路是沙石路。路不长,现在开车就是一脚油的事;那时,却觉得路很长,长得就像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
炎阳高照,空气烫得像着了火。就是在这热烘烘的三伏天,在高二的暑假里,每天我都要从乡下到城里,往返十几个来回。我不是去买东西、逛街,是送砖、是干活,是坐着“砖车”去,坐着空车回。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读高中。中国的广大农村已从土地承包的大改革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开始富足起来。表现在大人身上就是一窝蜂地盖房子,盖那种三间两层的楼房或者一砖到顶的平房;表现在我身上,最明显的是上学拿的馍比前几年两个哥哥拿的白了,还是全麦面馍,没有掺杂苞谷、豆面等粗粮。从吃不饱到吃白面馍,是幸福的,营养也充足,我的个头开始拔节似的狂长,高一一个学期就长成了大小伙子。小学、初中没太长个子,到了高中只是长个子,却不长肉,像根玉米秆,风一吹就要倒了。农村不养闲人,尽管身体单薄,个子大了就得干活。高二时,还没放暑假,隔壁的歪脖爷对我说:“放假了,没事,跟爷拉砖去。”
歪脖爷有辆小四轮拖拉机,是村里早富起来的能人之一。农忙时,他开拖拉机犁地、耕作;农闲时,便拉砖、拉沙子、水泥,啥挣钱就拉啥。他人勤快,又灵醒,能跟他干,肯定不会缺零花钱。我的学生时代,家人是不给零花钱的,发点压岁钱,刚够书本费。那时,农村人没有给孩子零花钱的概念,要有零花钱,只能靠自己挣。于是,从小学到初中,每年暑假,我和同伴都是在挖药材、割猪草中度过的。到了高中,寻挣钱的活干是十分渴望的事情。干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打工,对我这样的高中生来说,就是勤工俭学。歪脖爷能叫我跟他干活,其实是我给他打短工,我却像要去夏令营一样高兴。不然,整个暑假,除了做暑假作业,还要干地里的活。干地里的活,出力不讨好,也没钱挣。
我的“夏令营”生活是从公鸡打鸣开始的。每天清晨,听到鸡叫,一骨碌爬起来,洗把脸,狠着劲吃四五个大蒸馍,拿上砖夹子和手套,隔着墙喊一声:“歪脖爷,走了。”他手提摇把,“嘟嘟”地发动拖拉机,然后拉上我一溜烟出了门,再接上大海伯、康福叔、永红哥,先到砖厂装砖。歪脖爷是“老板”,我们几个给他打工。他把拖拉机朝砖摞子旁一放,找个人多的地方,吃烟、喝水、闲谝,我们四个人,车上俩,车下俩,弯腰、转身、撅着屁股,一砖夹子五叶砖地往车厢里装。装满,送到县城。有时送给公家单位,有时送给城里盖房的居民。一叶砖两公斤,五叶砖就是十公斤。刚干一会儿,汗水浸透了衣服,砖灰眯了眼睛,中午的太阳晒得能揭下几层皮……几天下来,挥汗如雨,连装带卸,每天十几车,我的胳膊肿得像白萝卜,脊背的皮脱得像抹了石膏粉。晚上,母亲用热毛巾敷时,心疼得说啥也不让我去了,可第二天,我仍热情高昂地拿着砖夹子出门了。再苦再累,我舍弃不了这份短工,每天能到县城转一转,每天都有风景看,每天都有钱挣。哪个学校组织的夏令营能如此地好?
一个星期过后,我手上的血泡开始结痂,脊背的肌肉变得大红大紫,我便适应了这种高强度、挥汗如雨的劳动。送一车砖,运费加工钱只有五块钱。歪脖爷拿三块,我们四个人分剩下的两块。如此算来,我装卸一车砖挣五毛钱,十车才五块,二天收成再好,只能挣五六块钱。遇到好心肠的人家,上大梁的特殊日子要管我们干活的一顿饭,还给几包烟。虽然我们几个人同居一村,爷、伯、叔、哥,辈分不一,年龄不等,大家却能以哥们相待,给的烟歪脖爷都要平均分配。我开始不要,大海伯说,一抽烟,就成大人了!康福叔说,能吃烟,就能找媳妇。永红哥说,一支烟,解乏解困解心宽!就是在这种粗俗平等的劳作中,在他们几个的熏陶下我开始抽烟了。而平时,主人只管茶水,不管烟。他们几个爱抽烟,烟钱就得想法子挣。
夏秋之际,白天长,夜晚短。每天送完最后一车砖,歪脖爷便把拖拉机从晒得发软黏车轱辘的柏油路拐到通往河滩的路上,我们要去灞河捎一车沙子。周围村里也有人家盖房子,沙子开始金贵起来。歪脖爷跟沙石站的人混得很熟,能拉上上等的沙子。一到河边,我们四个人,往往迫不及待地扒光自己,一头钻进水里,要洗去一身的汗水和疲惫。先把汗了又干、干了又汗、被盐分浸透的像牛皮的背心、大裤头洗净,搭在草上,才开始玩水。要不,头枕青石,把散了架的身子放在水中的沙丘上,让水中的鱼儿殷勤地挠着腿上的痒痒,舒舒服服地眯一会儿,那是最幸福的时刻。
衣服干了,歇够了,起来,装满一车沙子,“嘟嘟”着回去。一车沙子,能卖二十块钱,我能分得三块。一个暑假下来,我能挣三百块钱,胸膛和胳膊上也有了疙瘩肉。三百块,对一个学生来说,绝对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我给母亲二百,一百用来缴学费,还能剩下三四十块钱卖衣服和爱看的书。《老人与海》、《平凡的世界》、《水浒传》、《辽宁青年》,甚至《延河》、《中篇小说选刊》等学校图书馆没有的书我都有了。这是我用血汗钱换来的,每一本都看得很仔细。
到了高三,我进西安城了。进城后,我参加了学生时代唯一一次真正的夏令营……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学校组织的夏令营与我自诩的“夏令营”相比,总觉得少了什么,就像厨师炒菜忘了放盐,少盐没味的,寡然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