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再相会
·纪红·
辗转得到他的消息,并知道他这个月要来西安开会,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我要不要去见一面呢?”她问在沙发上看报纸的丈夫,“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她补充道。“是吗?”丈夫从报纸上抬起头,“那你就去见见吧。”
二十年啊,她自己也没想到时间过得这样快,像流水急急地卷走了她曾经饱满、红润的面庞和明亮、润泽的眼睛,镜子中的自己干瘪、平淡,眼神空洞、茫然,怎么看都难觅到一丝丝的光彩,也难怪人家对自己这一番“会见”不大惊小怪。
但她还是很费了些心思在穿什么去见面这件事上,这些年忙碌着生活,照顾孩子,很少有时间去端详自己,身上的这件衣服还是生月月的时候姐姐陪自己买的。现在孩子都长得快赶上自己了,恍惚间这一辈子也要这样走过去了,才发现自己早已被这个社会淘汰了。商场里也似乎忘记了她们这一年龄层,要么是满目的姹紫嫣红,要么是通体的薄、透、漏,实在是无法上身,总算在角落里觅得一件还算能见人的衣裳,漂亮的导购小姐颇有用心地告诉她,“对不起,姐,这一件没有您穿的号。”
到了约定见面的日子,她特意去理发店做了头发,既不能让人感觉太做作,也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憔悴,还是画个淡妆吧,她对自己说,收拾停当便坐上了去省城的车。
还在路上,他打来了电话,告诉她自己的会要在几点结束,住在什么地方,让她在什么地方等,她一一应着。也许是这两天会议招待得不错,玩得很有兴致,过一会他又给她发个短信,打开一看:
“原以为长安是一个遥遥不可触及的梦幻,从云天俯视三秦大地,山川沥沥;在临潼抚触秦砖汉瓦,烽烟沥沥。”
“原以为二十年是一个遥遥不可触及的梦幻,从钟楼回望故乡明月,真情沥沥;在雁塔感受音乐喷涌,青春沥沥。”
她不由得轻叹,他还是那样敏感、叛逆么?二十年了,她已经想象不出他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脑海里呈现的总是多年前在南方灼热的阳光下,一个白衣少年骑着一辆笨重的单车穿行在一望无际的绿色稻浪间,而在车子的后座上坐着的那个青春、娇俏的少女,正是自己。
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长沙他所读的大学校园外,两人坐在高高的堤坝上,身边是大片密密的洁白色的芦蒿,眼前是缓缓流动的浏阳河,远处有忽高忽低急飞的水鸟,他给她讲他的大学生活,参加的各类社团活动,那时候她已经准备回陕西了,分手时两人眼里溢满了对欣欣向荣的未来的无限憧憬、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他们最终没有走到一起,也渐渐失去了联系。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习惯了如今平凡琐碎的日子,如果不是这次见面,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曾经年轻过,有过那样美好的回忆……
终于站在一楼大厅的旋转门前了,她略略平息了一下心跳,对着玻璃再最后偷偷打量了一下自己,这时她看见沙发上一个戴着眼镜、穿着灰色棉衣的中年男人站起来,迈着大步稳稳地向她走过来。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事先想到的很多话都已抛到脑后,仿佛是面对着昨天才分开又见面的朋友,平静地淡淡地迎了上去,“我们去哪儿?”她听见自己说。
上了南门的城墙,在有着千年历史的城楼上俯瞰着旧都的繁华,她尽可能把自己知道的一点有限的知识统统倾倒出来,他静静听着,偶尔问点什么,傍晚时分他们来到碑林的大门口向里望了望——那里已经关门了。天渐渐黑了下来,东大街上人来人往,钟楼的霓虹映衬着两个踯躅的人影。
终于在桌边坐下来了,可以仔细地打量一下他,他胖了一些,头发没有从前那般浓黑茂密,眼神里也少了些锐利机敏,但是也绝没有一丝的闪躲,他用浓浓的乡音说:“你比从前瘦了。”整个晚上她就一直在这熟悉又陌生的乡音中浸润着,他开始给她讲这过去的二十年:求学、就业、结婚、生子;冲动离婚,南下广州创业,然后再婚,又生子。如今,肩负着养家的重任、创业的艰难又重返长沙打拼,看样子过去的这二十年他走得并不轻松。她也淡淡地讲了一下自己,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提过去。
午夜的咖啡凉了,该是道别的时候了。
送他到旅馆里,把带来的特产和礼物放下,同屋去游玩的同事也回来了,再没有什么理由耽搁下去了。他们站起身,深深地望了对方一眼,握握手吧,他主动伸出手来,于是,她默默地将自己的手放到对方宽厚的大手里。再没有多说什么,他送她到电梯口,挥挥手,电梯门在两人默默的对视里缓缓地关上了。
站在空无一人的电梯里,她的眼泪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倾泻而出……往事一幕幕涌到眼前:她想起在艾叶飘香的季节里,他和她一同挤进层叠的人群看龙舟;学校组织郊游时,他和她避开众人登上岳麓山;返城途中,他帮她驮着行李摆渡过沩水河;还有,还有……
喧嚣的街市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泪流满面的中年妇人。冬日的天空静谧而温馨,高大的城墙凿刻着岁月的隽永,仿佛在进行着一场现实与永久的对话。再见,我的朋友,她对自己说,希望我们下次见面不要这样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