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
·黄冰·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何止人,包括动、植物在内的万事万物都必须要有相适宜的生存空间,才能达到适宜栖居的理想境地。在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因为地理环境、水土气候原因,应运而生着一种叫枣树的草本植物。在我家老屋的院子里,就栽种着这样一棵枣树,自我记事起,它就一直存在于堂房台阶下的一隅之地,但它并非如鲁迅先生所言“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却像被岁月压弯身躯的龙钟老者,不期而遇的风暴曾使它弯腰,路过的鸟儿也曾轻薄于它,但这棵枣树始终不改初衷,坚持听从内心天簇的召唤,遵循亘古已有的成长轨迹,于是秋风四起的日子里,仿佛是在一夜之间,曾经沦落的枣树又生出了一树翠绿的希望,映掩在树叶间的枣子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它们宛似待嫁的淑女,随着婚期的临近,正一日甚似一日装扮自己,以图悦已者容,先是素面朝天的青衣,再是浓淡相间的罗衫,最后终于以一身绯红的服饰出现在世人面前,只是神情一如既往地羞怯,欲说还休……
除了悬挂在下面的枣子可随手摘取外,滞留高处的则要借助竹竿,随意挥舞几下,枣子砰砰落地的声音,使人想起白居易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句。一户老小又用各种形状的器皿,将四处滚落的枣子逐一收拢,此际虽已寒气逼人,但诺大的院落,照样回旋着一家人荡漾不尽的欢声笑语。
在我的故乡,枣子还有一种新颖、别致的吃法,既从参差不齐的枣堆中,挑选个大肉厚色红者,放入一个口窄身阔的坛子,再倒进少许白酒,然后将坛口密封,直至数月后开启,有一种醉人的醇香,自坛口袅袅而出,食之,入口即化。这是否在提醒我们,应当将早年美好但无疾而终的一段段情感,密封进心灵的坛子,让它在季节轮回中缓慢发酵,等到垂暮之年,斑驳的夕阳下,才可开坛享用。
若问老屋院中这棵枣树始于何人之手,我却不由怀念起作古十有五载的祖母。祖母一生淡泊处世、乐善好施,也许才天遂人愿得享高寿,近百岁高龄方驾鹤西归。祖母生前常坐于凉风习习的夏夜,我和弟弟围绕膝下,听祖母讲述被岁月风干的故事,话题就逐渐涉及枣树的来历,祖母略带伤感地说是她一位舅父不远千里,不顾舟车劳顿之苦扛来幼苗,又在骄阳似火的正午,马不停蹄连续挖坑、下种、培土、浇水……祖母那时大约刚过总角之年,飞进飞出端茶递水,脸上盛开着春天的花朵,此后历经风雨苍桑,枣树也已几度花开花落,期间祖母肯定在亭亭如盖的浓荫下徘徊、留连,守望硕果累累的枝头,就很自然回忆起远逝的亲人,想到他们再也不能品尝生活的甘甜与酸涩,就暗然神伤。
如今,我站在祖母涉足过的地方,用欣慰的目光,看着目睹几代亲人兴衰荣枯的枣树,它的枝叶依然鲜亮、嫩绿,果实依然坚挺、圆润。于是我有所感悟,人虽是有思想的芦苇,但且不说这芦苇随时有被时间镰刀收割的可能,即使一滴水、一缕风、一阵雨,都能让人倾刻间停止呼吸,何况由于人想象过于庞杂,思绪过于纷繁,不知不觉中已消耗了太多的先天元气。
每个人心中应当经常澎拜情感波涛的回声。亲人间血浓于水的情感,父子、母女、兄弟、夫妻,不管身处哪一个年龄段的亲人,或被疾病暂时放逐,或生活轨道偶然脱节,别的亲人都会尽力施以援手。但除了这些司空见惯的范畴,我思考还应该有更壮美更宽广更深沉的情感超越其上,那就是对邪恶的憎恨,对丑类的愤概,对正义的推崇,对良善的接济。虽然我们朝露般短暂的个体生命仍无法与枣树相媲美,但足可俯仰无愧于天地。
秋高气爽的日子里,独自伫立于一方浓荫下,与一棵枣树作良久对视,我恍然感觉自己也是一棵枣树,很容易就从对方身上,读出真实、读出简单、读出纯粹。是的,人本来就应该是一棵单纯没有杂念的枣树。 (子洲采油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