桀骜人生

·阎冬·

我有一表侄，他截然不同的两段人生，注定成为一种传奇。

农历马年正月初七，古城西安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连续七十多天干旱后迎来的这场瑞雪将笼罩在古城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而我心中的阴霾却因为可爱的雪反而加重。

初七是二姨家待客的日子，驾驶技术并不熟练的我，要冒雪开车回老家蓝田去看二姨。在母亲五个兄弟姐妹中，如今在世的只有二姨了。我们表兄弟姊妹十多个，无论是在外地，还是在西安都要在大年初七赶回去看看二姨，更何况呼风唤雨的表侄刚出了事。

天寒地滑，我担心回去晚了，一大早起来就朝回赶。平时只需四十分钟路却走了近两个小时，等小心翼翼地到二姨家已是上午十点多钟。害怕回来晚的我是第一个进门的，表哥表嫂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酒菜，专等我们的到来。坐了一会儿，却不见二姨。表哥说，她老知道你们要回来，一大早就出去扫路了。

我顺着扫干净的村道走下去，直走到公路边，看见二姨佝偻着腰拄着扫把在看公路上过往的车辆。我叫了几声，她没有听见。八十七岁的她，眼睛不花，耳朵却不好使，有时还犯糊涂。我搀扶她，让她回。她站在原地抹着眼泪，说：“我在等你们和勇勇回来！我刚才看见勇勇了，我喊他回家，崽娃子就是不回！”

勇勇是二姨的小孙子，我的表侄。我知道，表侄再也回不来了！他已在半年前的一场车祸中去了另一个世界。表侄走的时候刚满四十，属于英年早逝，岂能不叫人伤心流泪、顿足捶胸？亲友们忍痛向二姨隐瞒了这个噩耗，送葬时有意将她支开，她却在懵懂中想念了大半年孙子。

提起我的这个表侄，生前让人恨铁不成钢，伤透了心；走了，却让人“钢”肠寸断，哀叹连连！

记忆里的表侄，从小聪明伶俐，顽皮好动，不爱学习，初中没读完就混迹社会。二姨家在县城边，表哥又是个局级干部，家里条件不错，一时疏忽，表侄与周围的混混们混在了一起。一失足成千古恨，几年下来，打架斗殴，吸毒泡妞，可谓是活得飞扬跋扈，桀骜不驯。记得有年初七，我回二姨家，表侄在车站接我，下车后才发现被小偷“割了包”，当时丢的钱并不多，就是新羽绒服的口袋被割了一刀子，让人气愤窝火。表侄知道后，没出半个小时，就把我的钱包找了回来，还有赔衣服的钱。我在心里惊叹，他破案的速度太快了，可以用快、准、狠来描述！临走时，他拍着胸脯对我说：“叔，你今后回家有啥事，就找侄娃子，咱不是吹牛，跺一下脚，整个县城都在发抖！”他这种带着邪气的豪言壮气，让我听得热血沸腾害怕至极。

人常说，“抽了大烟”的人就不是正常人了！花钱像流水似的，尽管众亲友想尽了一切办法，就是把他拉不回正常的人生轨迹。那时候，表哥担惊受怕地说他一看见警车就头晕，表嫂整天流着泪在家里等着别人来要表侄欠下的一屁股烂债，二姨既心疼孙子又无言地隐忍着。表侄在亲友间更是个人见人恨的货色，没人愿意也没人敢待见他。但表侄人活得仗义，狐朋狗友多，不管借了谁的钱，不论时间长短，都会还上。与其他失足青年相比，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一边花钱抽烟戕害自己，一边拼命挣钱去填那个黑洞。所以，他跑过长途运输，开过饭馆，卖过家具，钱没少挣，却没落下一个子。

三十而立。过了三十的表侄突然懂事起来。听表哥说，最后一次从戒毒所出来，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开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也知道疼人顾家了。其表现是不再抽烟打媳妇，也不再与那些混混粘在一起！而是甩开膀子大干快上，抓紧时间创业致富。从承包沙石站到修“村村通”，从零敲碎打到承揽工程……他干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没出几年，烂账还完了，车买了，亲人们脸上的笑容多了，为他担惊受怕的二姨身体也结实起来。

浪子回头金不换。就在他凤凰涅槃洗去身上的斑斑劣迹，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有志青年；就在他大展宏图，事业步步高升之际……去年中秋节前，悲剧发生了：在签下一个大项目后，他高兴地喝了点酒，从山里驾车返回，路窄坡陡，不慎翻入深壑，含泪离世。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与他同车的其他三个人只受了一点轻伤。表侄开了多年长途车，他的驾驶技术在全县都是数一数二的，之所以发生悲剧，一与喝酒有关，二与出事时他尽力保护别人有关。

一个曾经桀骜不驯的生命以如此悲壮的方式结束了自己暂短的一生。走得匆匆忙忙，走得大义凛然，惹得天地为之动容，百姓为之哭泣！送葬那天，四面八方的各色人物都来了，送行的队伍延绵几里堵塞了交通。亲人们已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一群硬梆梆的小伙子，爬在地上“哇哇”的，哭得死去活来，悲痛惋惜之情在山野间回荡。

白发人想念黑发人，我陪二姨在公路边偷偷流泪。直到下午我们走时，白发苍苍的二姨还在想念她生龙活虎懂事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