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党员
◎毛安曹
父亲出生于1915年,由于世代家境贫寒,直到36岁时才与丧夫后的母亲结婚,组建了家庭。母亲和父亲同龄,带着和前夫生育的三个孩子嫁给了父亲。父母结婚后,又有了姐姐和我。在解放初期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父母要靠自己勤劳的双手,维持一个七口之家,其生活境况的窘迫,可想而知。
父亲从15岁开始,就给财主家打工。解放后,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一直到1966年“四清运动”开始才卸任。
记得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有一次母亲从公共食堂打回了午饭。按常规,总是先给我们姊妹各盛出半碗面条,然后她和父亲才吃。可是这一次给我们盛过之后,盆里只剩下稀汤了。母亲很为难地说:“这日子可怎么过呀!”父亲说:“先给孩子吃吧。国家有困难嘛,咱要体谅着点儿。”
还有一次,公社来了几个干部,要在食堂里炸油糕吃。父亲断然回绝了他们的要求,说:“群众没给俺这个权利。如果你们要吃,得先问问村里的大大小小,男女老少!”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是,在1966年的“四清运动”中,他却遭受到了痛苦的折磨。
运动伊始,父亲第一个被揪了出来,接受批判斗争。不久,父亲上了“两干会”(大队、小队两级干部会),日夜不得回家。姐姐每天给父亲送饭,经常是哭着回来。看到这种情况,母亲整天伤心掉泪,我也陪着哭。一天,姐姐没在家,母亲做了一碗面条,让我给父亲送去。我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就听见一阵刺耳的狂笑。定睛一看,原来几个恶棍正在围打父亲。他们你一拳,我一脚,把父亲拽过来又搡过去。父亲手捂胸口,踉踉跄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往下滚落。我心如刀剜,喊了一声“爸爸”,就扑到他的怀里哭起来。那几个恶棍停住了手,点燃香烟,吐着烟圈,悠哉悠哉地踱着步子,还发出“哧哧”的笑声。我伏在父亲怀里,不住地啜泣。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别哭,回家去吧,啊?”我抹了一把泪水,站起来去给父亲端饭。当他刚刚伸出颤抖的手来接时,猝然“啪”的一声,饭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随即,打手们又恶狠很地斥骂:“老顽固,不交代问题还想吃饭!”接着又是一阵狂笑。我的肺都要气炸了,握紧了小拳头。父亲急忙按住我的手,哆嗦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你……你回……回去吧,爸爸不……不饿。”
我看到父亲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但是没有一颗掉下来!
“文革”以后,父亲的身体差多了,本来就很瘦削的面容又刻下了几条皱纹,脸色灰蒙蒙的,还时常腰痛。他的性格也变得古怪起来,劳动时精神还可以,一回到家里却极少说话,只是皱着眉头抽闷烟。
尽管如此,他过去的一些老脾气还是改不了。比如,他总爱给队上那个年轻的生产队长提建议,说队里的什么活儿应该啥时做,怎么做。虽然人家并不采纳,他还是经常挂在嘴边。
那时候办什么事都兴“走后门”。我高中毕业后,眼巴巴地看着一些学习远不如我的同学,通过各种关系,被推荐上了大学或者参军去了,心里很焦急。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咱不眼红人家。公社、县委都有我的熟人,可咱不能求人家办这种事。我是党员,不能让人指着我的脊背骂共产党。”我生气地反问道:“只你一人是党员吗?只你一人就能维护党的声誉吗?为什么有的党员不学无术、拍马逢迎?为什么有的党员投机钻营、大搞特权?为什么有的党员出卖良心、说谎升迁?”父亲吃惊地看着我,嗫嚅了半天才说:“这些人不配当党员。他们为啥会这样,我也说不准。反正咱不跟他们学。”唉,可怜的父亲,凭你只认得几个字的文化水平,怎能解释这种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社会现象呢?
1975年,我被公社派到学校任教。从此以后,父亲就更辛苦了。他每天下地劳动,回来还要干家务活,简直是手不停,脚不歇。每当我抢着去干时,他总是说:“去看书吧,多认些字,别误了人家的孩子。”
1981年,我报考师范学院,开始心里还有些顾虑,主要是怕我走后家里缺少劳动力。父亲知道后,对我说:“考!怕啥呢?咱这又不是‘走后门’。家里你别管,有我哩。”开学那天,父亲一直把我送到汽车站。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安心学习,别操心家里。临分手,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泪了,而说的还是那句老话:“去了多认些字,别耽搁了公家的事,以后别误了人家的孩子。”
父亲活了一辈子,认真了一辈子。去世时,村里几乎家家都来人吊唁,我想,这也许就是对他,一个老党员最好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