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老井
□舒添宇
小时候,村子最热闹的地方当属井边。单门独户的人家可以独享一眼水井。聚族而居的大杂院好多户人家共用一眼井。水位高的地方,水源浅水井也挖得浅,一米多深。清清亮亮,源源不断。一股股清冽甘露流进各家各户的水缸,滋润着鲜活的光阴。
我自小怕水,浅的水井可以望见井底,清澈中带点蓝色,对于深的水井心里总有点发毛,深处幽暗幽暗的,生怕里面会有水怪出现。打水的时候,离井口远远的,生怕不小心掉下去了。故乡的朱家院子,曾经是姓韦的地主宅院,格局颇大气,四水归堂,一个大天井。正门全石材质筑成,门头石雕大字,祥云图案,古朴飘逸,两侧雕有花草图案。土改后分给三大姓家族。院里的人很和睦,大事小情,不分彼此。生离死别,牵动着整个院子的人心。几十口人靠一眼老水井生活。那口井不太深,挖得简易,井口不规则,没有井盖。记忆里那井壁长着苔藓,水质不太清亮,有时候能见到水面漂着绿色浮萍。井边长着一棵鬼柳,远看像披头散发的人影。晚上打水,月色朦朦胧胧,那鬼柳看得人惊悚不安。
乡村的早晨,是一幅水墨画。鸡鸭出笼,纷纷冲进院子里。狗啊猫啊,到处撒欢,牛羊上山,远处有不知名的鸟长长短短地婉转鸣唱。村庄醒了,一切都生机勃勃。汉子们拿起扁担到井边取水,谁起床早挑回第一担水,那就是最勤快的人。从院子到水井大约二百多米,壮年人挑回一满担水,妇女只能挑半担水,孩子两个人抬一桶水。个子低的人挑水,扁担绳子长,两只桶离地面很近,稍不注意就会撞着地面,挑到家洒得只剩下大半桶,于是有人开玩笑说:“快来看!三个矮子一般高——”院子里有三个小脚的阿婆,其中就有我的奶奶,很少担水。儿孙们怎能忍心让她们担水呢?担水歇脚的时候,不忘记聊聊家常。冬天打水,路上结了冰,稍不留神就会摔倒,水桶撂出老远。
后来,我家从老院子搬出去,新的邻居驼子伯和父亲商量新打了一口井,很简陋,井壁用石头砌就,大半圈井台高出地面,上面盖有一块青石板,水质清亮,甘甜可口。口渴了,捧起就喝。经常都是满满一井水,从不见水位下落。我从河里抓了几条小黄鱼放进去,打水能看见小鱼游来游去。没事干,喜欢到井边玩耍。这口井不深,一眼可望见底。自己的影子出现在井里,随着水面波动,里面的人影时而扭曲时而拉长,好有意思。后来,新搬来的邻居多了起来,那水还是很饱满,人畜用水,洗衣浇菜,尽量用都管够。井边,是女人们的舞台。阳光充足的日子,浣衣的村姑媳妇扎堆,棒槌起起落落,手里不停,嘴里也不停。家长里短被当作新闻传播,热闹极了。不甘寂寞的女子,拿着针线活,赶趟儿,扮演着乡村戏台的角色。新婚媳妇来挑水,窈窕忸怩,遇到男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的。越是这样,男人总要开个荤荤的坏坏的玩笑,使那新媳妇脸上飞红,越发羞羞答答。
井四周是农田,还有一方池塘。塘埂上长着高高的杨树,池塘里种有莲藕。夏季,我喜欢捉蜻蜓,看荷叶上亮亮的水珠,晶莹剔透,撒欢雀跃。看那瞪着鼓鼓眼睛的青蛙,歇在荷叶上,跳跃,戏水,捕虫。用网罩捕捉杨树上的鸣蝉,一旦被网住,惊魂未定的知了,吱哩哇啦一通乱叫,全然没有了乡村歌唱家应有的风度。有月亮的晚上,井里影影绰绰,颤颤巍巍地变幻不已,让人看得入神。
长至成年,外出求学,辗转奔波。饮他乡水,总觉着水是故乡甜。后来,拉了自来水,老井就渐渐冷落了。自来水倒是方便,每每回到老家,我还是喜欢到井边转悠,想一些陈年心事。微风拂过,水面上的涟漪就像浅浅的笑纹,依然亲切。井水还是那么清亮,水里的人物倒影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
我像一朵蒲公英的种子,撑着小伞,离开家乡。小时候的玩伴们纷纷背井离乡,乡土可以离开,井却永远带不走。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喝着老井的水长大的,那甘甜的井水成为永久的舌尖记忆。老井,成了一个村庄的灵魂,融进了游子的血脉,成了每一个人的精神和地理坐标,变成了乡愁的代名词。记不住心中那口井,就成了无家可归的游子。
故乡的老井哟,多像明澈晶莹的眼眸,充满爱意,深情注视着远方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