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下的黑脚丫

□杨娟

这是一片刚被风雨洗劫过的土地。潮湿、泥泞，午后三点的阳光跌下来，毫无生气。

他以一个成功者的姿势俯视故乡。是的，他是一个成功者。他用违背父母十年的代价，换来城市里的香车、豪宅、支票以及权力。这一切，在这个还没通公路的小乡村，是多么的遥不可及。回来，向父母证明自己的成功，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

这个嘴角微翘、眼含轻蔑的年轻人，走下公路，开始向山里的小乡村进发。

几步下来，锃亮的皮鞋上面已经全是黑褐色的稀泥，显然，十年没有回家的他已经不习惯这条泥路。年轻人不满的皱了皱眉，索性脱下皮鞋，把笔直的裤管挽到膝盖，小心翼翼地向前挪。

他突然就想到了父亲，那个顽固的老人，中年得子，疼他、爱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在他身上，却又固执地不让他离开。“他怎么就看不出我的才能，凤凰总归是要飞出鸡窝的！”年轻人在心里小小地抱怨，不理解父亲的不理解。

太阳悠闲地滑向树梢头，时针拖拖拉拉走到四点。年轻人抹一把额上的汗，在还没走到四分之一的泥路上无可奈何地挣扎。

虽然生在农家，十岁之前，他却很少走泥路。

每逢赶集，父亲总是背着他，尽管走一趟三个小时，尽管气喘吁吁，累得直不起腰，眼里却满是对独子的怜爱，笑容温暖如春风。所以，那时候他的鞋面总是干干净净，惹得脏兮兮的小伙伴羡慕不已。年轻人忍不住笑出声，觉得整个故乡都变得可爱了。

已经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了，年轻人疲惫不堪。那双被黑褐色稀泥包裹的脚，俨然就是父亲从地头回家的模样。父亲对于任何东西都很爱惜，每次从地里回家，他总是光着脚丫，把鞋提在手上。有一次，他坐在门槛上，望着父亲的黑脚丫，疑惑地问他为什么不穿鞋。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摸着他的脑袋瓜笑了笑。是母亲偷偷告诉他，父亲要把钱省下来给他买东西。

他细细回忆着幼年的时光，想不起那所谓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一件新衣？一串糖葫芦？一碗馄饨？也许，每一样都是吧！“真傻！”他鼻头有些发酸。

夕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他加快脚步，竟然开始猜想到家的情景。路旁草丛中的乌鸦受了惊吓，扑棱几下翅膀，落到一座新砌的坟头。他的心忽地一沉，耳畔响起离开那天，父亲沉闷的怒吼：“你走，你走，走了之后就再也别回来见我！”会不会真的一语成谶，父亲已是一座孤坟，上面落满昏鸦？

他的心开始突突的跳起来，父亲已是古稀，年轻时又过分劳累，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山里条件不好，没个正经医生，要是他和母亲生病了该如何是好……他开始后悔，后悔十来年杳无音讯，也从来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他甚至怀疑，当初为了求学而选择离开到底应不应该？

落日被夕阳染得绯红，像大块的血，向他迎面砸来。他开始奔跑，朝家的方向，黑脚丫快得分不清左右。

终于看到那座熟悉的老房子，年轻人定定地站在房前，静的出奇的老房子让他更加不安。他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看见母亲正在摆碗筷，不见父亲。

“妈。”他轻唤一声，声音颤抖得厉害。母亲侧过脸，张大嘴却说不出话，只是背过身擦眼泪。

“爸，我回来了，你怎么不等着我。”他泣不成声，扯着嗓子吼起来。

“啪”，是碗被摔碎的声音，接着是比他的声音更大的吼声：“你个王八蛋，你还有脸回来？”那是刚从厨房端着饭碗出来的父亲。

他一愣，回过神来，看着声如洪钟的父亲，忍不住笑起来，“你还敢笑！”余怒未消的父亲继续吼道，不等父亲说下去，他已经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