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名

□曹春雷

张峰最早学签名，是在他三年级时。不过，签的不是他自己的名字，而是他爹的名字。那时候，他考试经常不及格，老师要求将试卷带回家让家长签字。张峰哪敢让爹签呢，爹那双蒲扇般的大手，落到自己屁股上，那可不是一般的疼。娘脾气好，可娘不会写字。

他开始模仿爹在很早以前一张试卷上的签名，翻来复去写。后来终于能以假充真，在老师那里蒙混过关了。

他真正开始签自己的名字，是在一家国有企业上班后。他是仓库的验收员，负责验收供货商送来的材料，只有他签字确认合格后，材料才能入库，他的签字很重要。供货商们每次见到他，都努力把自己的脸笑成一朵花。不仅这样，还给他送礼，他一概不收。有一个供货商是单位一位副总的亲戚，副总亲自给他打招呼，他该咋样还是咋样。那个供货商的货没通过，副总以后给他穿小鞋，百般刁难，但他不惧。后来，副总因贪污被捕，而他因为工作认真、不讲私情，被提拔为供应科科长。

一步一步，用了几年的功夫，他成了单位的一把手。单位里无论人事变动，还是文件下发、费用报销什么的，大事小事都需要他的签字。“张峰”这俩字，含金量高了起来。

刚开始时，他一字一板地签，工工整整。后来，见上级领导的签字大都是行云流水的草体，便开始对自己的签字不满意起来。他安排办公室主任找人设计他的签名。签名设计出来了，他很满意，开始反反复复地练。练成之后，签字速度快多了。“张峰”俩字，一笔下来，天马行空。

全系统组织书法比赛，他拿了个金奖。参赛作品只有一个字“峰”，评委们一致评赞，说这字儿实在是好，颇有大家风范。

一把手在任期间，他只有一次工工整整写自己的名字。妻子突然得了一场大病，需要动手术，医生拿告知单让他签字。看着上面可能出现的风险，他的手不听使唤，平时里一气呵成的签字，此时竟写不成了。最后，他抖抖索索、一笔一划，像小学生那样签上了名字。好在妻子手术很成功。

在一把手的位置上，他不收钱、不收礼，但就是好喝一口。有次下班后，他的朋友约酒，他去了，一向酒量大的他，那次竟然喝得烂醉。第二天，他朋友的朋友往自己的单位送了一批货，后来，因为这批货质量不过关，险些酿成大的事故。那人是拿着自己签名的批条去的，而这签名，他已忘记是怎样签上的。

从此，他在酒场上很谨慎，能不喝就不喝，再没醉过。

退休后，没人找他签字。他便开了个家庭会，要求家里大一点的开支必须他签字才行。老伴执行得最好——老伴是看他手痒，就当逗他乐，反正自己是财务总监。儿子女儿嘟嘟囔囔抱怨，没找他签过一回字。

孙女升入小学后，作业开始需要家长签字。第一次，他龙飞凤舞地就签上了，几乎占了作业纸的一小半。孙女放学回来后，嘴噘得老高，说老师不认得他的签名，一个字也没认出来。孙女还抱怨，说爷爷的字真丑，是全班学生家长签字中最丑的。

那晚，他久久不能入睡。半夜起来写字，一笔一划，写“张峰”，就像当年刚学会写这俩字时。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签的是字，也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