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长山
硬气
张三欠人钱说十五还,那么即使有天大的难处,砸锅卖铁,上房揭瓦也要把欠人的钱如数还上,决不会拖到十六。村人就说,张三做事硬气!李四家里穷,但人义气,谁家有打胡基盖房的事,随叫随到。但有人说李四给他帮工,是因为家里没吃的,是“渡春荒”哩!这话一传到李四的耳朵,李四立马走人,再叫也不来了!村人就说,李四硬气!这样一说,你当下就会明白,硬气,实际是对一个人的脾性加品行的评价。有志气,守信用,说一不二,斩钉截铁,有非常强胜的自尊心,能在十分艰难的条件下护卫自己的人格,表现出道德理性的坚守精神,乡亲们就称之为硬气;譬如,伯夷叔齐,饿死不食周粟,乡亲们就说弟兄两个硬气;再譬如朱自清先生,重病在身,不吃美国的救济粮,乡亲们会说朱自清先生硬气;再譬如,饿死不吃嗟来之食的那位古人,乡亲们也会说那人硬气。与硬气可以称之为反义词的是“没血——我猜想是说一个人没血性的简称。关汉卿在他的一首词里,用戏谑的口吻说,即使把他如何怎样,他“也要向烟花路上走”乡亲们如果一叫真,那么,关先生这就叫“没血”。一个人染上毒瘾,戒了吸,吸了戒,反反复复,就是不能戒掉,让我的乡亲评价,就要说“没血”,原因是怎么没有一点志气呢,没有一点血性呢,你就一点也管不住自己么?愧为男子汉大丈夫!猛然间在脑际出现这两个相反的方言土语,无端地想到关中人对道德观念的极端的重视,对一个人的道德的评价,简直就是对一个人的生命的质量的判定。我有时会想到这些道德精神的承传,肯定与宋明理学在关中的普及有关,而且由于社会生活生产的方式变化很缓慢,“道德”就悠久而长远,就成为塑造关中人心性的一种人文环境。让关中人比较地认死理,比较地有顽强的道德理性精神。
筵席
腊月正月,关中人办喜事的较多。一年四季之中的这两个月,也就多了祥和喜庆的气氛,人和人见了,脸上挂的笑容也比往常灿烂。有人穿得很齐整,很精神,就有人问:“弄啥去呀?”答:“吃筵席去呀!”问:“谁的筵席?”答:“东头彩琴的!”外地人听来是形同天书的话语,在这里关中人传达的却是结婚大喜的好消息!不知道别处如何称呼,在我们那个关中平原上的小村,“吃筵席”几乎就是赴婚宴的代词,专用词,别的请客吃饭的事,譬如白喜事,就不这样说,嫁女请自己人也不这样说,而是叫“看饭”,这个词可能有深厚的民俗学意义,我一时说不清。关中人把婚宴叫“筵席”,从字面上看就很文雅,很古老,有语言化石的味道。因为我们不难想到我们学过的有关古书中的文章,那里边君主在办外交,过大事时,就经常有“筵宴”摆出来。关中人有时也说“筵宴”,但是不大指宴会,而是说把场面弄得过大——“你咋弄着哩?咋大摆筵宴哩!”——就是说不该弄这么大,弄得过分了,没有必要。当然“筵宴”这个词的本意已转讹,不是原来的意义。关中人现在把结婚喜宴还叫“筵席”,但是办的程度已经比前二十年丰富得多了。赴宴的自行车,开始换成汽车了,原来可怜兮兮的“四筒一柱”(四菜一汤),“十三花”(十三个菜)的筵席已经显得是“前朝旧事”寒碜而且辛酸,陪嫁的“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和十六条腿”(即是写字台、大衣柜、两把椅子合计共是十六条腿),也已经被电视机、录相机、沙发、摩托车等现代化的日常家用所代替,有时给人的感觉真是恍若隔世。真是不能设想天还是那样的天,地还是那样的地,那时咋就那么穷,连结婚这样人生大事,咋就办得那样的让人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