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王若望
上海 黄小波
一九七八年的初春,我们家刚刚新搬进徐汇区的一幢大楼,一天下午,我从学校回家,看见爸爸正与一位陌生的人下象棋。这人大约六十来岁,头发都全白了,一件灰色上衣看上去很陈旧,穿一双后跟就要全部掉下来的旧皮鞋,样子十分穷酸。我没有见过这个人,问妈妈,妈妈说:他就是著名作家王若望,上海市作家协会的。他和爸爸的老朋友陈钧一起坐过牢,所以也是爸爸的朋友。
我奇怪了,作家是这样子的么?不是说作家都很潇洒么?妈妈也是作家,怎么并不那么穷?又问妈妈,妈妈说,他是三七年的老党员,不过,他头上现在还戴着反革命的帽子哩。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只好点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但我对他的好奇心,从这时便开始了。
不久,学校开始了“百科知识竞赛”,我碰到了好几个难题,回来问妈妈,妈妈说:“问王叔叔去,他就是一本百科全书。”我怯生生地走过去,打断了他的棋步,一问,果然不错,王叔叔象讲故事一样,一条一条说了起来。他谈吐清楚,又引经据典,还说到许多题外的知识。我惊讶了,只呆呆地看着他,竟忘了记录。只见他说话的时候,眼光平视,仿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一段时间在作家协会图书馆劳动,什么书都读;他又有惊人的记忆力,几乎是过目不忘,说起来自然头头是道了。
该高考了,我们几个同学在一起复习功课,王叔叔常常到我家来给我们打气。高考前一天,他索性让出自己的房间来给我们通宵复习。我们只和衣睡了一会儿,早早儿就起来了,正在洗脸,不料王叔叔已经一手拎着豆浆,一手拎一篮大饼油条,给我们送来了早餐,还祝我们一帆风顺。
但王叔叔头上的“反革命”帽子却一直摘不掉。我总想,“四人帮”打倒几年了,怎么还轮不到给他平反呢?问他,他总是说:“快了,快了……”
我考进了外语学院,每逢休假,便约了几个同学来听他讲故事。他讲的时候,常常和故事中的主人公一同欢乐悲哀,说到激动的地方,有时竞会又笑又哭。终于有一天。也讲到了自己。
他说:“我坐过两次牢了,真奇怪,两次竟在同一处监狱。第一次,是民国二十三年,我因为宣传进步思想,被国民党反动派判了十年刑,就关在第二模范监狱,同陈丕显同志同关在一间号子里,还进行过绝食斗争,我是陈丕显同志领导监狱斗争的通讯员。那一次只坐了三年多,就放了。哪晓得第二次坐牢,在一九六七年,没判刑,却坐了六年多。偏偏审问我的地方,还在原来的第二模范监狱,你们说巧不巧?”
王若望第二次坐牢,是因为他不肯诬陷一些老同志是“特务”、“自首者”。他说:“他们要我写旁证。我就写:这些人是好样的,受尽了折磨,就是不投降。他们就将我关进去了。共产党党员坐共产党的监狱,想想真痛心啊!”
说到这里,他声音全哑了,满脸堆起了痛苦的皱纹。
后来,王叔叔终于得到了平反。他兴冲冲地赶到我们家,把平反改正的文件和报纸上的消息念给我们听,声音里充满了自信。他神采奕奕地说:“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我知道会有!”我们全家都为他高兴,爸爸当就天陪他出去,为他打了三十多个电报通知亲朋好友。
然后,他的文集《掩不住的光芒》出版了,王叔叔专门送给我一本,对我说:“这就是我的历史,一个‘反革命’的历史,你读一读,你会懂得许多东西的。最根本的是,你要相信,社会主义的光芒,是掩不住的!”
他不忘老朋友,又欢喜和我们青年人在一起,在他主办《上海文学》的时期,他还是常常抽空来我们家,和爸爸下棋,和我们聊天。我常想,总说我们和他们这一代人中间,存在着一条“代沟”,怎么和王叔叔在一起,就总有说不完的话,从来没有“沟”的感觉呢?
常常想,便想通了,原来答案很简单:王若望叔叔是个永远年轻的人。要不,每到我们举行家庭晚会,这个年逾花甲的老者,怎么还会自演自唱起京剧来,而且是那么忘情,和我们青年人并无二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