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　（散文）

刘三余

我在琢磨一张耐读的脸。

一张充满诱惑而又绝对称不上英俊的脸。

一张普普通通民警的脸。

田海宁，年近五十的人了，脸上依然红是红，白是白，不显松弛，只有精神，使人想到了秋季里那舒展明净的天空。

臭美！唔，记起来了，昔日我对这张脸的第一印象：早晨洗漱完毕得搽抹两次呢。头遍圆扁铁盒上注有上海造的友谊牌香脂，二遍玻璃小瓶散装的雪花膏。手上挤兑上那雪白，“啪！啪！”于手心上来回拍，“啪！啪！啪！”又用掌心在脸面上扑打，最后才细细敷匀开去。大丈夫的事也在马背上，雄性的脸当嵌上阳刚的粗砺，就忍不住揶揄他：“拍个×呀，那么响！”那脸也不恼，皱起鼻头凑近前来问：香不香？

这张脸目细眦裂腮帮鼓起一对“李玉和”。人称他“金天侯”。能拉二胡，能翻跟斗，能唱秦腔“挣破头”，赶到道白就露了馅儿，城固泡菜关中调，只顾自家嗓门悦意不顾观众害耳病。

同是这张脸，有一回却堆满了悲惨的“旧社会”，一任走五洲风雪腾四海云水：身为公安干警，利用工作值勤之便向货主讨要西瓜吃，什么作风！和《小兵张嘎》上那个胖翻译有甚两样！人们遂从解放军攻打锦州不怕牺牲不肯吃老百姓一个苹果的事迹联系到田海宁平素搽脸之恶习，由此可见其资产阶级思想由来已久中孔老二毒太深太深。批判会尾声，该他作检查了，一张腊黄的脸哆哆嗦嗦：我吃掉的是货主的一个西瓜吗？不，不，我吃掉……吃掉了贫下中农本色，吃掉了吃掉了文革成果，吃掉了吃掉了革命路线……

今天，这张脸在我面前生动起来。阔别多年，旧事重提，逗得他吃吃直笑，是那种从实实在在的心底里谱出的那种可意的笑。永恒的时间究竟是怎样把过去的涩酸酿成了今日之恬淡？听人说，他干内保民警，整天价东跑西颠的。听人又说，这人“瓜实”了，好象和钱有仇哩。独生女上大学，带的刷牙缸还焊了底边，上边的字样还是从前的“为人民服务”哩。最近又听说，大约是仨核桃俩枣的好处吧，死活不收那送上门来的。更不管怎么说，看来这富有毕竟属于他了。因为，我从面前这张脸上读出了自己的羡慕，遂又忍不住撩拨他，田兄怎么魄力越来越小了，前二年没见过吃车皮吃化肥吃救济款人的脸上啥成色？就见他敛容正色道：“啥成色？我替那些以公谋私的难过哩。这会儿搞廉政，抓路风，晚上咱还是一挨枕头就有个囫囵觉，心里没鬼，天天精神！那些人呢，心亏气短夜夜单怕风吹草，日日哪有个好气血？”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张脸走后于斗室留下一缕清香。据称，搽脸现在成了他的“保留节目”，巴掌依旧拍得那么响。还认真解释说，头遍香脂为了自家脸面滋润，二遍雪花膏予社会美容，顺序不可颠倒。至于流行的这个霜那个蜜什么新潮产品，用不来，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