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有五百关中好汉
文/吉三
从西北来到东南,一进广州就成了外国人,一句话也听不懂了。由广州向东行28公里,到了黄埔开发区一个叫隔墙的地方,走进恒运电厂的工地,突然听到一声关中话问候:“来了”,心里由不得一热:我又回到家了。
这个电厂里有500条关中大汉在安装两台5万千瓦的发电机组,他们就是西北电建三公司广州分公司的职工。分公司经理刘延风告诉我,他们是到广州来抢饭吃
的。连云港工程一结束,一时无活可干,就挤到广州火电的鼻子底下来张嘴了。工程虽然小,总比闲着好。就是有一条:天气太热,我们陕西人不适应啊。
广州的天气就是热。才是五月,又是晚上十一点了,我还是只好冲凉水澡脱光膀子睡觉。与我同住八楼的是总公司的工会主席孙田发,听说我是记者,他的第一名句话就是:“在这儿工作难啊。天太热,蚊子满天飞,陕西人不适应。再要吃不好饭,日子可就更难过了。我建议你写一写食堂的炊事班长吴晓平,这个食堂是全公司的先进,值得一写啊!”
我就是想写一写陕西人在南大门最开放的广州是怎么生活的。问分公司的经理刘延风,他说:“我们的工人只知道干活,大部分职工来了半年没进过广州城。上个星期分公司给每个职工多发20元钱,让大家休息日到广州去看一看,也只能看一看。去一趟广州市,来回路费要十元,吃一盒盒饭,最低的,三元,怎么省着花,二十元也不够。但我们不能让职工来这儿干了半年,连广州城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吧?”他说,在这儿工作,工资是高了,
一般的技工,一个月可以挣到五、六百元吧,但说实话,人人都宁愿回陕西去干。“没办法,生活不适应。就说挣钱,我们比起旁边的广东电建公司的,也只有人家一半都不到。”
征得刘延风同意,我决定自由采访,不开座谈会不要汇报材料。第二天大早六点,电铃声大作,我跳下床,采访就开始了。洗脸,碰到一个只穿一条三角裤的青工,也不打听他的名字,就问他:“去过广州没有?”
他看看我,很奇怪地反问我:“去广州干什么?有什么意思?送钱去啊?”
我说总要看一看吧。他一边用凉水冲脱光了的全身一边说:“不去不去!我只想早点干完早点回去。就一条:想老婆!”
七点,到食堂吃早饭。窗户外到处是蹲着喝红豆粥的工人,三个五个一堆,青黄瓜咸鸭蛋红辣椒大的馍头,喝得呼啦呼啦直响。一看,好家伙,窗户里一排溜搪瓷方盘,光早饭的凉菜就十四个不同样,主食是油条,油饼,稀饭,馍馍,肉包子,菜包子,糖饼,一共八样。问一个拿盆买饭的中年女工,她说:“我两口子都在这儿干,天天在食堂买着吃。”问她吃得怎么样,她笑了:“说句你们记者用的话,叫人眼花缭乱。菜太多了,不知道哪一样是我最爱吃的了。”
我找到后勤科科长李亮娃。这是一个年龄47岁的半老汉,去年七月到黄埔工地的,老婆孩子都在咸阳,上头有两个老人,还要负担弟弟的两个弱智儿。问他收入怎样,说大致一个月800元吧。他很满意。他说来了十个月了,没去过广州一次。“我老家在三原农村。我这个人不爱热闹,不喝酒,不抽烟。一个月生活费大约花130元左右,剩下的全寄回去了。”他说,“晚上干什么?看电视呀,谝闲传呀,有时候和同宿舍的小伙子打打扑克。我们一屋住了六个人。我们不来真的,不来钱。”
“工作呢?”
李亮娃说:“我管后勤。食堂这一头我可以不操心,晓平这小伙子能干。年轻人有本事,放手让年轻人干呗!这热的天,食堂里没有一个苍蝇,不简单呀。他们天天打灭蝇灵。进门必须穿白大褂,迎门有面镜子,写着:请注意你的仪表。晓平带头不抽烟,炊事员一进食堂,头一条就是不准抽烟。有他当管理员兼班长,我放心。总公司的陈经理说,他工作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好的食堂,我还有什么不放心?”
旁边的人告诉我,李亮娃是个实在人,只知道踏踏实实工作,去年他老婆心脏病犯了,晕倒在茅房里,电话打过来,他也没回家去。他笑了,说:“说这个干什么?人家记者是采访陕西人的生活的。”我决心找一找吴晓平了。吴晓平个子不高,一个墩墩实实的陕西人,老家是合阳县的,妻子霍景丽在工地总机房上班。问他干食堂的事,他说不值得说:“我是个三级厨师。咱干这一行的,干就要往好里干呗,有什么说的?你写写我们炊事班的小伙子吧,全是好样的。”
我问他去过广州没有,吴小平说:“去过,去过三次。一次到车站送人,一次到车站接人,还有一次拉货。广州大街朝哪边开,我还真不知道哩。”
26岁的陈武田也是去年七月到工地的,炊事班菜案组的组长。他说;“我是去年结的婚。说老实话,不想老婆是假的。孩子都生了,我还没见过娃娃哩。要叫我选择,我宁愿在广州干。我和我们的同事合得来,这儿干挣钱也比陕西多。广州么,快来了一年了,我还没去过一回哩。我是合同工,一个月收入300多元,够了。我要在蓝田县,谁给我这么多?”
20岁的王忠九说,他一个月也挣300多元钱,也是合同工。“我不在广州找对象。我说还是我们陕西人实在,咱不想找个广州妹。”他摸着他的光头羞答答地说:“我是洛南石门镇的,我还小哩,才二十。就是一下班没地方去,出去也听不懂讲话,心里急。也好,我叼空儿学一点本事,回陕西有本事才有饭吃呀!”把我们都说笑了。
游天栋是分公司的副经理,是第一批到这个工地的领导人。他说因为天气太热,大家都不适应,他也不适应。“头几天我还发烧了,打吊针。39度5。我一个人在外头干了十八年了,远离老婆孩子,怎么不想?我老婆高血压,心脏也不好,说实话我真想调回去,但是工作嘛,你不干谁干?我从小离家,是福建人,福建也热,按说该适应。可我还是不适应。工地上百分之七十的人都是胃不好,没办法。我更不行。我吃不惯馍,只好吃方便面。”
我见到游天栋时是早上七点二十,他正在办公室打算下方便面。一见我来了,立即拔电炉的插头。我挡住他,说一边下面一边聊吧,只聊生活,不谈工作。他笑了,就一边聊一边下面。下好面想起我抽烟,拿出一盒茶花烟拆开招待我,说“抽,抽。我不抽烟,这一盒是专门招待人的。”他吃一口面条,说:“淡生活就谈生活吧。我们派车到陕西拉菜油。陕西菜油两块二一斤,这里花生油三块四一斤,给大家省点伙食费。说我自己?我是腰骶骨增生,腿大概有关节炎,酸痛。就这些。四十八岁了,进入老年了,身体就不行了。我这个人就爱喝稀饭,怕吃馍头。陕西人吃稀饭,光是汤,不见米。我要喝稠粥。总不能为我一个人做稠粥吧?没办法,只好下方便面了。我们这儿只有四个医生,王大夫是头,他也不适应,自己都病了,是部分心肌萎缩。计劳科的科长是头一个得病的,出血热,陕西带过来的病。一个姓周的,肺穿孔,气体积到胸腔里,把肺压扁了,送回去了。我别的不怕,就怕死一个人。当头头的,担心。还好,一个都没死。我也没死。”说到这儿,他哈哈大笑开了。
采访第一天就拍了一卷胶卷,唯一的感觉是:在广州打工,太不易了。临睡觉时,还是热得人全身粘糊糊的,身上象有一层油。这天气,要持续到十一月。我在心里说:但愿我们这五百条关中汉子,都能平平安安把钱挣到手,都能平平安安过完广州的又一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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