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凝成永恒
——郑文华肖像摄影系列观后
晓雷
我相信,许多没有见过路遥的人是通过一张照片认识这位作家的:他正跨坐在一根树墩上,一只手拉着干枯僵硬的树墩,一只手揪扯散乱的头发撑持着头颅,双目和眉头凝聚在一起,使他的痛苦显得那样深刻,没有系钮扣的夹克衫敞开,显出他的散漫和不修边幅,一边是烂泥垒起的高墙,一边是阴暗凝重的瓦屋,两墙之间露出些许远天,还被浓绿的树叶遮盖起来,凋落的绒线花撒落在他的面前,他的双肩,他的头顶,他也仿佛没有感觉。所有看到这幅照片的人,都不能不让目光和思想停留下来,来仔细辨认这位苦行僧一样的作家,那画面的沉重显示了他生活的沉重,那面部的凄楚显示了他内心的痛苦,他是在写作期间为书中的人物命运而深思痛苦,还是写完一部书正为下一部书的构思呕心沥血?总之,你不能不承认这就是路遥,就是那个活得沉重活得痛苦的路遥!即使你没有见过他,但你已经非常深入地认识了他。为此,我们应该赞赏郑文华在1987年拍摄的照片,他似乎把路遥的一生凝缩在这一幅小小的照片之内。
如果我们只看到这一张照片,就对郑文华的摄影艺术表示赞赏的话,那么,当我们看完郑文华的人物肖像摄影系列之后,就会要感到惊讶或者震惊了。二百多位中外文化人突然间全部集中在一间展厅之内,使你顿有应接不暇之感。你看到了贾平凹举着香烟陷入他那“安妥灵魂的一本书”的写作构思之中,一团缥缥缈缈的烟雾绕缭在他的面前,遮没了他的半边脸面,那烟雾如同他此时此刻心头萦绕的一团思绪;你看到陈忠实,他的头发散乱着,而鹰一样的双目却闪烁着,舒展着长臂,斜倚着沙发,举着一支黑雪茄,似乎正为他的“一部可以当作枕头的书”在振奋着;你看到了邹志安,挺着瘦削的双肩,佝偻着背,瞪着那双熬红了的双眼,拖着那已经被病魔侵人肌体的身躯,似乎在呐呐对你说:不悔!郑文华的肖象摄影系列就是这样把一个个见过的没见过的人定格在尺幅之内,我们看着看着,似乎原来熟悉的此刻陌生了,而原来陌生的,此刻熟悉了,他使我们重新认识每一个人。
常有人说,郑文华把他照美了,避开了他的所有生理缺陷,突出了他的所有优长。这当然不假。摄影家当然懂得爱美之心人人皆有。他只能突出他们的美,而不是丑。为此,郑文化对拍摄对象长期观察,长期捉模,他选择一种最佳角度,运用光线,运用距离,使每个人都美于原有的基础,保持优点,避其缺点,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更重要的是,郑文华的肖象摄影,重于实现人物的个性。他不满足仅仅把人拍得好看,而要拍得耐看。当我们看到独角戏表演家石国庆正里巴经地坐在会议桌前,恭恭敬敬聆听别人的发言,规矩得连两只手也端端正正的摆放在桌子上,而眼镜背后却瞪着那一双王木犊式的眼睛紧绷着王木犊式的嘴巴的时候,那种内在的诙谐和幽默就跃然纸上。当我们看到版画家付恒学,扳着脸,眯着眼,摊开双手正里巴经作讲演的时候,他的滑稽和热情也就淋漓尽致地呈现在你的面前。他们的性格被摄影家体现得活灵活现。然而郑文华还不满足于仅仅是人物性格的实现,他尤其追求的是,在他的摄影中,实现人物的思想。评论家鲍昌安坐在枝长节实的竹丛之中;镌刻家赵熊伫立在隶篆草书之前;写《长征——史无前例的故事》的美国作家索尔·兹伯里与夫人坐在兵马俑馆旁憩息,显示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宏愿;台湾作家柏杨和张香华夫妇在华清池畔的冷风中手携手奔跑,流露出他们晚到爱情的幸福和患难与共的欢乐;意大利的白发苍苍的批评权威弗兰尼双目凝眺烟雾茫茫的骊山,似乎那目光要把千古的风云穿透……看着这些照片,我们仿佛看到了这些人的所思所想,看到了他们的胸襟和情怀。摄影家在这里仿佛把每个人的一生凝缩成一个瞬间,又把这个瞬间凝缩成一个永恒的意象世界。这就是郑文华肖象摄影牵动我们心魄的秘密。
但达到这个境界,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十几年来,文华是作家协会这个生活圈子里的有心人,无论开会,参观,接待内宾外宾,他既不忘自己是一个参与者,又不忘自己是一个创造者,在其它人都不留心的地方和时刻,他却总是及时地举起他的相机,抓拍、抢拍、偷拍。他深信美就在周围,要不失时机地发现和表现。于是他为诗人雨果留下那张侃侃而谈的面影,为小说家杜鹏程留下一个舒心的微笑,为德国装帧艺术家温德·利希留下正在滔滔宣讲的雄姿,为保加利亚女作家杨娜·马尔科娃留下吃中国面条的那个非常有趣的情景。……文华就是这样把中外二百位名人突然间集中到一个华厅之内,让我们去拜访,去结识。我真为他的这种默默地持之以恒的劳动精神所感动。没有一种坚韧不拔的毅力和毫不懈怠的意志,这种洋洋大观是断乎难以展现的。当然,他的创造性劳动成果与他的多方面的艺术修养与探索不可分开。文华致力于美术,但也热衷于文学,他常常手不释卷,日夜苦读,他的文学藏书远比他的美术藏书要多。他不只读散文,读小说,而且写散文,写小说。这种触类旁通的多方面修养,渗透在他的美术构图与摄影取景之中,就使他发现美的慧眼更加明亮,使他表现美的双手更加有力。
因此,我为郑文华的肖象摄影系列叫好!
1993.9.24,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