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迷与书迷

赵广存

妻这个普通女工是个秦腔迷，一天到晚总哼哼唧唧唱秦腔；我这个穷教书的却是个书迷，抱上书就紧紧闭了口。

晚上，我坐在柔和的日光灯下翻开名著，身后就飘来她的秦腔哼唱声。她边织毛衣边唱，完全进入了角色。

为了不搅扰她那份专注，也为了避免发生矛盾，我想到外面去。哪去呢？“无处来来无处去，城南寒窑把身安。”她那凄凄惨惨的唱腔直往我耳朵里灌。我暗自叹息，我不及王宝钏，王宝钏还有个属于自己的寒窑，我离开这小屋，便无去处。

唉，当初选择了她，是个美俪的错误。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吼了一声。她吓了一跳，抿住了那两片薄嘴唇，不再跟我说话。第二天去上班，没回来。

这以后，屋子里只剩一个我。很静。结婚一年多了，从来没有这么静过。书怎么也看不进去，心里空空的寂寞中，总有一阵轻轻的秦腔哼唱声在耳畔盈盈回荡，在屋里叮咚流淌。

终于有一天，她笑吟吟走进我的眼睛，一双温柔的杏子眼朝我直晃。我大胆地迎接着她的挑战。四只寻求沟通的目光连成两行幸福的平行线。一切不愉快顷刻间冰消雪融。晚上，我在桌前推开了名著。等那温柔的哼唱声拂上我激动的心，可没有。从镜子里看去，她紧抿着嘴唇，专注地织她的花样。

我忍不住回过头说：“你唱呀！”她瞅我一眼，说：“想听你读。”我问：“你不生气？”她点点头。于是，我轻轻读起来。珂赛特的悲惨遭遇，感动得她泪珠滚滚。第二天晚上，她又要我读。我说：“想听你唱。”她清清嗓子，甜甜脆脆的声音便飘满了温馨的小屋。她唱的是《西湖山水还依旧》。

有时，她晚上加班，半夜才回来，轻轻开了门，哼着秦腔曲牌走到书桌前，带来一股清新，几许欢快。我起身去打火炉盖，她哼唱着去洗手脸。火苗狗舌般地从炉膛里微笑着探出头舞蹈，她已经哼唱着擀面。她的动作与声音配合默契，更有擀面仗有节奏地敲击案板，似乎为她伴奏，我只有欣赏的份了。等她端起饭碗，应该是我给她进行“小说连播”的时间了。她听着吃着，有滋有味地。等她吃完，我俩双双坠入甜甜的梦乡。第二天，从小屋出发，她哼唱着去上班，我挟着课本去教室。

夏天的晚上，我们住的小杂院里会乐器的来请，妻哼唱着跟走了。场面就在桂花树下，妻兴致勃勃地站在灯光下唱秦腔。唱“断桥”，唱“下山林我又该投奔何方”，也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时而婉转缠绵，时而哀怨悲泣，时而轻快愉快。娃娃大爷新娘子，把她围在中间，不时有掌声和欢笑声把她的唱腔淹没，她的唱腔和着掌声笑语，和着夜鸟的歌声，和着桂树叶子的哗哗声，飞出小杂院，悠悠荡荡向远方而去。这一切从开着的窗户送进来，一次又一次强烈地诱惑着我。我终于忍不住扔下书冲出去。钻进那个圈子，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吼几声，吼岔了气，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小屋，继续看书中的风景。

渐渐地，她爱看书了。我把看完的书推荐给她，她看完，就讲给厂里的姐妹，厂里的姐妹高兴，她高兴，更高兴的当属于我。渐渐的，我爱唱秦腔戏了。唱《虎口缘》，她唱贾莲香，我唱周天佑；唱“探窑”，她唱王宝钏，我唱薛平贵。

她得意地冲我说：“我改变了你！”我自豪地说：“我改变了你！”于是，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