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董川夫
大哥比我大9岁,明年花甲。
我们关系一直很好。那次小酌,喝到话稠的时候,我说:“大哥,这一辈子我最羡慕你,都有点嫉妒。”大哥甩头大笑,眼睛湿漉漉的,泛出红色,以为我在拿他开心。
大哥是农民,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是农民,日子紧紧巴巴的,时不时还要拉些外债。他一辈子没有增置任何家产,连房也未添一间,似乎无法与我相比。
然而,我真地羡慕他。
是因为我的父亲。
父亲幼年家境贫寒,18岁被人带往四川当店铺的学徒,陕西人叫“下川学生意”。当时去四川要步行一个多月,先爬秦岭后翻巴山,“老陕下四川,眼泪擦不干。进了汉中坝,扑哧笑一下。娃呀娃呀你别乐,南山还比北山恶。”这是我小时候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无疑是他们那帮下川者对蜀道的感受。
父亲忠厚有余精明不足,因此他没有发,然而也因此好歹在四川站住了脚,惨淡经营娶妻生子,折腾了大半辈子。1953年,父亲带着他一生唯一的也是他认为最辉煌的成就——四川籍的妻子和两个儿子——返回陕西老家,关中北沿一个偏僻的小村。这两个儿子是我和弟弟,大哥已于1950年参军了,时年15周岁。
大哥入伍后当了卫生员,抗美援朝胜利后,被分到东海舰队司令部工作,“上海市水电路522号”,这是我最早接触的和家庭有关的地址,一直记得特别牢。1957年,大哥第一次探家,也是第一次回陕西,交通极不方便,下了汽车还得步行10多里。他提着行李摸到村边了,还向一个锄地的老头问路。老头脏衣破履,草帽压头,两条裤管高挽的黑黢黢的腿上尽是一道道的汗印。这老头便是我的父亲。当大哥认出这就是当年经商的父亲时,跪在地上哭了。
回到上海,正赶上老兵转业。大歌写了申请。然而,他拒绝了许多诱人的去处,执意回老家务农,顶替父亲。他从学校读书到入伍学医,从未干过农活,甚至很少见过,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学播种,学收割,学怎样握锄除草,学怎样扶犁耕地,年龄大了,一招一式都不得劲,别扭得很。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无怨言。大哥毕竟是部队培养了多年的医务工作者,后来被政府安排去筹建一个地方医院。好在那医院距家不过百里,工作之余,他经常回家照料父母。
三年灾害的头一年,父亲突然病倒,小便出不来。大哥从医院赶回来,诊断为“前列腺肥大”,需住院治疗。没有交通工具,他借了一辆架子车拉着父亲上路,百里的行程,又是一路上坡,想着都很艰难。在他们小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不见好转,只好再去省城西安。当时交通的困难是如今无法想像的,三百多里地,他和父亲搭了一辆胶轮大车,颠颠簸簸走了两天多。一路上,每隔几个小时,父亲便憋得难受,这时,大哥便央求车把式停下来,拿出器具为父亲取尿。取完尿后父亲便感到十分轻松,十分舒坦,便对大哥说:“你以后给别人看病,也得象对我一样才行。”大哥牢记着父亲的教诲,后来回农村个体行医,尽职尽责,别的个体医生几乎全发了,而他几十年仍一贫如洗,唯独没有坑骗过一个患者。
父亲的病无法根除,只有保守治疗,恰逢三年灾害裁员减人,大哥便又一次回了农村,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回来了。从此,大哥每天为父亲取尿,经常为父亲洗头擦身,端饭送水,把洗好剥好的水果一点点送进父亲嘴里,忙时下地干活,为乡亲治病,闲时陪父亲聊天,消除老人的寂寞,直到父亲在平静中去世。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我们村有一个有福的老汉,有一个孝子。
我是1963年参军的。走时,看到父亲卧病在床,很犹豫。父亲却说:“去吧去吧,先不发愁饿死。”当三年后接到大哥来信,知道父亲已不在人世时,除了在几千里外痛哭一场,便是压在心头一种不可名状的深重的悔恨。我多想在我混出个人样的时候,好好孝敬一下慈爱的老父亲,象大哥一样,可是,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了。
人的一生会有许许多多的遗憾,唯有那些再也无法弥补,永远不能轻释的遗憾才是最痛苦的切肤的遗憾。所以,我羡慕大哥,便视他为父,做为对他行为的回应,对自己心情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