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后重返形式

贾宝泉

儿时诵诗，全然的不解其义，只图“好玩”，也煞有介事地跟父辈鹦鹉学舌。所谓“好玩”，无非顺口，押韵，音调铿锵，别的一概就是对什么弹琴了。后来正式拜师受业，粗通了人性，方知在愉悦的的形式之中，之上，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这便是思想内容，作家更深刻也更隐蔽的用意。随着阅历的增进，对于文艺作品的思想内容越发重视起来。忽忽焉四十年过去，时光如过隙之灵驹，一去不返，回首来路，思绪便不免逐本朔源，一时间河东河西不再分明，阅世的心既陶醉于最初的“好玩”，也思索“好玩”的用场。

负责任的作家艺术家都不会为形式损害思想。但形式作为思想内容的载体，其作用也是极其重要的。内容制约着形式，形式又反作用于内容，增强着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许许多多有成就的作家艺术家，都是先有儿时的背诵情诗美文，被优美的形式吸引，媚惑，尔后才有中青年时期由词及义的求索。

作品的形式包括了体裁、结构、语言这些要素。作为“思想的直接现实”（马克思）的语言，历来为大家重视。因为“声音之道，关乎性情，通乎造化”（清陈廷焯），“文艺就是组织很惬当的一连串语言”（叶圣陶）。无论多么震世骇俗的思想，没有语言的量载就是子画饼充饥。作为编辑，有时会遇到一种现象，即，嘴上有话，笔下无文。参加散文笔会，或同作者谈稿子，有的作者对于他的构思谈得有条有理，思想也不肤浅，但写出来就显得平庸，新意也消失了。明显的原因，是文学语言不过关，表现力贫弱，胸怀锦绣道不出。这种情形，目下正困扰着相当多的散文作者。

新思想可以利用旧形式，旧思想也可以利用新形式；作家评估、选择形式，形式也选择、淘汰作家。作家选择使用某种形式，既反映作品思想内容的规定性，也反映作家本人的癖好。对于作家，的确存在一个何种形式更适合于他的习性的问题，形式是作家气质的外露。笔者还想斗胆说句前无古人的话：形式是作家艺术家外在的思想，是他们精神灵物的肉身。倘若有人早已经说过，那纯属巧合。

横看纵看今古作家创作实践，发现，语言的求新，大致是两个方向，一个是返朴归真，向历史求救，依凭司空见惯的“旧有”的形式，说些从绮丽中来的，平易的，不事张扬的，不加修饰的，任性而发的，意味大略混茫的话，完成人格精神和思想境界的提升，以之表现出他所理解的“新”来，读者不知不觉被引诱到一个新地方，看他的表演，还鼓了掌。那些老到的，老于世故的，人精样伶俐的，熟谙老庄的作家，惯用此道。他们相信别人淘过的金砂里还有东西好淘。这种创新的方向姑且说“向后”吧；另一种是“向前”，向未来讨取金交椅，在结构和语言上争创“第一个”，以毅力与果敢坚韧不拔地开创。在这条新路上走的以中青年居多。如果站得再高些，又发现这两个方向竟然是同一个：中国有句老话，“返观而自然精进”，“返”即是“进”，“向后”的方向本质上也是“向前”，农民插秧退着走，三轮车工人倒着蹬，方向上总归前进了。

新老作家都注重形式，新的往往跃跃欲试，老的却不动声色，其实正暗使劲，以最漫不经心的样子选择最合适的形式。

常用字如果安排得巧妙，照样会翻出新意，并且给予读者似旧实新的感觉。一般说，用好“旧”形式易于成功，一是“旧”形式早给人趟熟的了路，再是多数读者乐道于现成的东西，三是经验证明，旧瓶装新酒一类的作品，各类读者都好接受。但这并不妨碍有胆识有实力的作家对于新形式进行破釜沉舟地创造。碳原子既能组成石墨也能组成金刚石，说明形式的变革往往牵扯到内容的革命。字词排列不同，产生的形式就不同，可能生成另外的“质”。

读杰出作家的代表作，有时难免慨叹：“这里的思想我也有啊！我怎么没有写出来呢？”但写不来就是写不来。这正好证明歌德一个论断：“题材人人看得见，内容意义经过努力可以把握，而形式对大多数人是一个秘密。”最难的，是把汉字训练得警犬一样机敏、好使，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一定的形式，也是一定的时代、时尚影响与要求的结果。时代的趣味褒眨势必反映到形式上，形式也会主动发生适应性变革，烙下印记。既然衣饰反映时尚（例如裤腿宽窄的变来变去等），选美标准反映时尚（例如清瘦唐肥等），艺术形式也必然反映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