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情结
祝永义
现在,春夏秋冬四季都能吃到黄瓜、西红柿、蒜苔、芹菜、韭菜、豆角等新鲜蔬菜,但我还是渴求能吃到苜蓿。
回到久别的故乡,一进门就喊“吃苜蓿菜面”。
“早都没苜蓿了,地里全部栽成苹果树了。干脆给你炒几个菜,跟你弟弟喝几盅。”
“不了,没有苜蓿吃点面条就行了。”
从五、六十年代过来的人,特别是经过困难时期磨难煎熬的关中人,对苜蓿有着特殊的情感。用苜蓿编织的记忆,铭心刻骨,是刺在灵魂永不磨灭的念想。
苜蓿是汉代张骞出使西域引进的一种饲草。春节过后便一簇簇地长起来,每一簇有十多个枝芽,每个枝上又有序地长着一组叶子,每个叶柄上长着三叶玫瑰线形的小叶。芒种前后,长到一尺多高,开着一束束紫色的花,花香飘出有好几里远。春分过后,苜蓿长起四五寸的嫩芽,关中农民把它一瓣一瓣揪下来当菜吃。特别是在这寒冬九九过后,农作物青黄不接,许多贫苦的农家粮食接济不上,苜蓿不仅是上好的菜,有的家把它当做填充空空肚皮的主要食物。青嫩的苜蓿下在锅里,泛起一团团绿水沫,如同淀粉在锅里的溢沫能打起锅盖,人们说苜蓿含面顶多啦!
在暮春的斜阳里,你会看到村口村下,一堆堆妇女坐在蒲团、砖头或小凳上,一会儿端起簸箕,扇一扇,把一簸箕一簸箕苜蓿中的碎柴草和揪散的小苜蓿叶扇出去,他们期翼扇走贫困,扇走饥饿,扇走困苦,扇走烦恼,然而留下的却还是一瓣一瓣的鲜嫩的苜蓿。她们把它捡起放在筐里、斗里、簸箩里。你看那扇簸此起彼伏,伴着阵阵戏虐、笑语和纺车声,组成与明媚春光相应合的田园交响曲。
关中人特别钟爱苜蓿,吃苜蓿的方式特别多,有下苜蓿面,搓苜蓿面,粉拌苜蓿圪瘩、苜蓿花卷,搓苜蓿馒头,苜蓿窝头……有的热吃,有的凉吃,有的干吃,有的带汤吃。不吃苜蓿菜的不是关中人,关中人简直家家都吃苜蓿,它带给人的是温饱的向往,是丰收的渴求。有的人还把春分前后揪的苜蓿择净,晒干,备用在下连阴雨或夏季农忙时吃用。
上小学的时候,正值困难时期,我是早上、中午上学读书,下午便携上篮子去揪苜蓿菜。那时生产队有二三十亩苜蓿地,作为生产队的饲草地。为了保护饲草,队上派老农看管,不让随便揪。我们三五个或七八个同学分成几组,从苜蓿地的东南西北方向轮番进攻,他赶东边的西边的人揪,他赶南边的北边的人去揪,他进我们退,他退我们进,这样虽不顺当,但每次都能揪到满满的一筐。
学校教育学生要爱护公社的财产、作物,不允许学生加入夜晚揪苜蓿的行列。由于生活所迫,班上大点的学生常常随家人、邻人晚上去揪哲蓿。早晨早读后,老师让大家把手伸出来,看谁食指、中指、拇指留有深深的绿痕,便会当堂让亮相,受到老师的指责或批评。但同学们却谁也不笑话谁,并投以同情的目光。
我们邻居一个老人,领着儿媳、孙子熬过了饥饿的冬天,当春天苜蓿还没有发芽,他家已断炊几天了,他挨着饿,去抠苜蓿尖,一次,两次,没有抠到,十次八次也没有抠到,他还不住地念叨着:“苜蓿咋还没有上来……苜蓿咋还没有上来……”
嫩绿的苜蓿在春风中摇拽,它是救命草,它不知养育了多少代关中人,它是关中农民贫困、饥饿的见证,它与关中农民的命运有着牵肠挂肚的联系。苜蓿播种的面积愈多,关中农民则愈饥饿,愈贫困;关中农民愈饥饿愈贫困,苜蓿在关中农民食物中的消耗则愈多。苜蓿叶子的那三叶玫瑰线象一叶绿色的小舟,把饥饿的关中人从荒凉凋弊的彼岸送到花明柳绿的此岸,把关中行将断裂的历史连接起来。关中人生命的血脉深深印烙在苜蓿那细细的交错的叶脉中。
洋溢着蓬勃生命力的苜蓿芽直挺向上,它是向饥饿、贫困的挑战,是命运的抗争,苜蓿上顶起紫色的小花序是过去血泪的控诉和苦难历史的印证,是苜蓿为受苦受难的人们的呼啸、怒吼和呐喊。
春分过了,我对单位家在附近农村的同事要求弄点苜蓿,这不是说要尝鲜,而是对五六十年代生活的惯性和追念,是对自己内心积淀的深绿的搅拌。
菖蓿,你伴着我的生命沿着三叶玫瑰线的轨迹在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