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绝碑
文/腾恩昌
入冬后游了一趟高陵,高陵的朋友遗憾天寒地冻,没有什么风景让我好看,最后决定引我看一块古碑。我对古碑没什么爱好,碰见了只是绕着转两圈而已,原因一是碑文本事与我无关;二是碑石往往斑驳漫漶了,模糊难看,我耐不住性子;三是若论书法,我不是行家,无所谓写碑写贴,有拓片看看也就够了。朋友说这碑记的是唐代文宗朝已故太尉兼中书令西平郡王赠太师李公李晟的事,宰相裴度奉敕撰文,大书法家柳公权奉敕书丹,后人以其文绝、书绝、事绝,称为“三绝碑”。碑石我照例没太在意,柳公权的书法我以为最好,买了一本拓片,坐在车上看了一路。
回到家里,捧茶在手,边喝茶边欣赏着墙上一轴齐白石的画。白石老人是举世公认的大师,他的精品我只在一些印刷品中见过,墙上的这幅我过去没有见过,这是他九十三岁时所做,是我1993年从北京茶宝斋花300多元买的木版水印复制品,但形神还在。孔明第一次看见,惊讶之余,说是能写一篇散文,以后每临舍下,都要视之良久。画面上没有画什么,甚至可说是一张白纸,上部从外面斜伸进两枝竹竿,钓线从竿梢垂下来,似有若无,简单的两笔点着漂子和钓饵,几条小鱼从不同的方向游过来,此外全是空白,水天一色,不见钓人,但见鱼游,右上方篆书竖题着“小鱼都来”。都来的小鱼带来了岑寂清妙,这正是我在尘世中生活所需要的。虽然我只花了300块钱,我却把它当作我家的绝品之一。
中国人最忌口满,忌把事情说绝了。说满话留空隙叫做白纸写黑字,齐白石寥寥三两笔,充分让空白说话,这大概就是黑纸写白字了。贾平凹写过一篇《三游华山》,写他三次游华山,三次都是半途而废,第一次只在山下坐看了半日山头的云起云落,就回来了;第二次离山头进了一步,却住步在玉泉院,躺在树荫下的石头上,看了半天小草的生命,就又回来了;第三次离山头又进了一步,进了谷口,脱鞋光脚在山上流下的河水中沉浸了半日,就又回来了。他的理论是: “山下都这么好,山上不知更有多好,觉得越好越不敢看了。”我把这篇游记,当作半截黑半截白的一幅画,每看这幅画,辄如开门出屋,站在院中,仰看长空,脚下很坚实,长空很空灵。我把这些想法藏在心底,当作一件宝贝。
我家还有一件宝贝不肯轻易视人,说起来可笑,只不过是一则薄书中的一则故事。《禅宗语录辑要》、《五灯会元》等大厚本的书我有不少,从来翻也没有翻过,这本《禅的故事》却翻得四角翘起,翻厚又翻薄了。这则故事说:千代能禅师在圆觉佛光大师会下参禅,久久不能获得参悟的结果。一个月明之夜,千代以一个旧水桶提水,偶因捅箍破裂而桶底脱落,豁然获得了大自在,作了一偈,以记其事:
扶持旧桶,桶底忽脱。
桶里无水,水中无月!
每诵这则《无水无月》,我就像是刚看见原子弹爆炸的那瞬间,先感到满目强烈的大光明,大光明之后是大黑暗,这黑暗使我植物般安适地活着,所谓荣辱死生之类,都是前生往事了。谈三绝碑,拉杂写了这些,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