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劳模

韩起/文

一春一秋，阳光都是明媚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歌声中，厂区林荫道上，熙熙攘攘着上班的人流。我忽然觉得一股机油的芳香在漫天流荡。有那么多熟悉的面孔：崔礼这位五六十年代的8级机修工，曾经叱咤风云于车间和球场的人物，已经是满头银发、步履瞒跚了。我又认出杜俊生、李永进、李峰、范钦彩、杨永才…

我急下楼，却正好碰上曹顺宝。他是这个厂资历最深的老工人，两次获得过省劳模的称号。他该有七十四五了吧。十几年未见，他似乎并无多大变化。他的长寿和健康，大概得益于他的勤劳和与世无争的良好心境。我们站在清晨的秋阳下，谈起往事。我们是1970年从宝鸡的212厂一同奔赴大巴山区筹建新厂的。这位老工人是上海人，说一口带着浓浓上海口音的普通话。五十年代中期，国家启动国防企业，斯大林又援建中国167个工业项目。国家急需大批技术工人，他便从上海的民间企业，以8级工的身份，来到大西北的宝鸡，投入国防企业的起动大潮之中。他一生中两次参加筹建新厂，所带过的徒弟早已遍地桃李，大多成为企业的中坚力量，出任工段长、车间主任、处长、厂长，有的走上了部局级的领导岗位。而他一生中最大的官阶，仅仅是班组长。他技术精湛，不多说话，性格随和。每日上班，他总比别人早些来，下班也略迟些走。从早到晚，默默地劳作不停，很难见到他闲坐的时候。建厂之初，我们一同拉车背砖，修路抬石。开始生产了，许多设备尚不健全，加工模具和刀具，需要钼丝切割机。他说我们自己干吧，可以找来资料的。于是他亲手制图，带着刚刚招进厂的两个徒弟，加工零件，终于制造出来一台，又制造了一台。那当儿，技术工人缺乏，好在曹师傅车、铣、刨、磨、钳，没有不精的，便丢了车床开刨床，关了铣床开磨床。那当儿，正式生产任务尚未下达，大家大都闲着，愈显出曹师傅的忙碌。他那种对技术的精深程度及坚韧的工作毅力，至今回首，仍难有人望其项背。厂里评先进，曹顺宝的名字总是第一位。

太阳升高了，我拉他至林荫处。他很有些尴尬地说，韩起，我向你打听个事儿。我说曹师傅你尽管说。他方吞吞吐吐，讲到他现在退休工资只有300元多一点。我很吃惊。因为去年和今年这个厂退休的人员一般都会拿到600元以上。他说：“300块我也够花了，紧张一点儿。”他双手背后，背靠墙上，脸上漫起绵绵窘意。“我听说……有个文件，说省级劳模……是不是……有个补助？”他说得很艰难。我说曹师傅你尽管说，说明白。他方说，听说有个文件，省级劳模每月可以领到100元津贴。我说我不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回头一定帮您打听打听。听我应允了，他忙转了话头，说今年春节省上的工会组织还来看望过他，送给他100块钱，他很高兴，感谢组织上还没有忘记他们这批老工人。

我们谈得投机，不觉就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分手后，我追望他的背影，兀自激动不已。

别了这位老劳模，心中便升腾起过去那些充满艰辛和激情的日子。我忽然很想写一部书，像法国普鲁斯特写《追忆似水年华》一样，永远留住那些难忘的岁月，那些属于像曹顺宝这样的普通劳动者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