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除夕夜
(散文)
文/安武林
那年除夕夜,雪花纷纷扬扬,落了足有半尺厚。
我们家老老少少,均沉浸在欢天喜地的快乐之中。年年欠工分欠债的我们,居然破天荒从生产队拎回棉籽油二十斤。因为八口之家,仅有父母二人挣工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父母拚死拚活给生产队干了一年磨坊的活儿,年终,总算露出了开心的笑颜。那是听了高音喇叭喊我父亲去生产队领油的广播之后。
我们姊妹四个,麻雀似的围着爷爷吱喳,看他需要我们帮什么忙。爷爷是厨师,煮油的行家里手。他高挽胳膊,吩咐我们干这干那,我们可以过一个香喷喷的年了。妹妹被指派削红薯皮儿,女孩子有耐心。我拉风箱,二弟切豆腐块,三弟准备油炸丸子的佐料。父亲给爷爷打老白干去了。一架油锅油烟蒸腾,所有的快乐都在这里弥漫。幸福把人搞得昏头昏脑,手忙脚乱。
妹妹嘴巴馋,她把油炸好的红薯块抱进里屋后,一块一块往嘴里塞开了。她怕人发现,特意留一个背影。二弟不声不响跟了进去,他“嗨”了一声,然后大声嚷嚷:我姐偷吃红薯啦。妹妹被吓了一跳,她慌乱用手抹抹嘴巴,恼羞成怒地掩饰她的窘迫:吵什么,我想尝尝爷爷炸的好吃不好吃,刚尝了一块。二弟说:不对,我数了,一共六块。全家人都笑了,妹妹脸色通红地跟着也干笑了。
父亲打回老白干,我们的煮油工作已经结束。爷爷把油锅卸了下来,等油冷却后再倒进塑料桶里。爷爷大概累坏了,他打开酒瓶子,咕咚了二两,躺在炕上打开了呼噜。我们姊妹四个围着油炸好的东西,喋喋不休争论这是做什么菜用的,那是做什么菜用的。
大雪纷飞,村庄一片祥和的宁谧。由于雪光的反射,天并不太暗。除夕夜,我们那儿不兴守夜,但不允许孩子们大声说话或吵闹。我们坐在炕上相互数自己分得多少小鞭炮时,突然听见院里有断续的,压抑很深的哭声。
父亲走出去,发现母亲双手掩面,正在抽泣。父亲说:你怎么啦?问了几声,母亲没有回答。等奶奶和我们一块儿出去询问母亲时,母亲这才号陶大哭起来。除夕夜,这哭声很响亮,很悲惨。爷爷被吵醒了,他披上衣服,一反往日的暴躁,他温和地问母亲:起来,别坐在雪地里,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哭着说:我把油全泼了,我以为那是泔水。可不是嘛,洁白雪里东一块,西一块,尽是黑乎乎的油渍。足足有十几斤呢。
我们全被惊呆了,不知事态如何发展。照以往,爷爷非得大发雷霆不可,弄不好母亲还得挨揍。母亲在雪地里缩做一团,她已有心理准备了,即便爷爷真动手,她也会心甘情愿接受惩罚的。突然,爷爷仰天大笑,笑得很爽朗。他说:哎,这么点小事,我还以为天塌下来了。起来,看爹的,我把你泼出去的油再收回来。爹有这本事。
俗话说,出膛的炮弹,泼地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爷爷想把油收回来,无非是宽慰母亲罢了。爷爷吩咐母亲:去,碗,盘子,铲子,可以盛东西的家伙给我找些来。母亲顾不得拍身上的雪花,急急回屋找来东西。爷爷把那些没有渗进土里的油渍,以及有油的雪块,一一盛进容器里。等到无法再收时,我们才返回屋里。爷爷支好油锅,用盖子捂上,辟叭清开了油。经过提炼,沉淀,我们把大半的油全拣了回来。
一家人欢天喜地,母亲也破涕为笑了。在关灯之前,爷爷说:风儿啊,泔水和油区别那么大,你没发现么?我们刚卸油锅,油还是温的哩。算啦,以后注意点就是了。母亲很内疚,但这责备不再使她有悲痛和伤心之感。
那天除夕夜,母亲干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傻事,但我们铭记最深的,还是爷爷对待此事的态度。虽然事隔多年,但那份爱、那份情、那份关切、那份宽容、那份豁达始终温暖着我们,我们又以这份温暖作为标尺,来对待我们各自子女的过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