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目光（散文）

文/龙泰山

目光，可喻以海，深邃宽博；可喻以山，坚定沉着。而关于父亲的目光，我更愿丈丈量之。如同家乡的那条青石板路，即使一步一驻足，一步一回首，都有一片农家孩子缠绵的心绪，都有一段关于爱的温馨回忆。

父亲的目光，是山里人特有的那种淳厚和朴实。对我，自年少时父亲都只是宽容与慈爱，几乎没有严父的形象。即使因过失而惹他生气，即使我狡黠地去探究他时，那眼神之中往往也是掩饰不住爱的笑意。

记得初中毕业那个夏天，家里改建旧房，帮忙的叔伯问我：二娃，这次学（中专）能考上不？年少的我，不假思索地将嘴一撇，说：才不呢，我要考大学。原本一句随意的话，被正忙着挖地基的父亲听见了，他抬起头，直起腰来，异常雄气的声音中带着一份颤抖：你要考上了，老子给你买一块“双狮”。关于“双狮”的印象，我很淡漠。我只记得当时父亲的神态和那隐隐含泪的目光，那份只有天下父母才拥有的渴盼与喜悦，令我当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庄严。我知道父亲深深的目光，便是我今生应走的路了。

我考上了高中。临开学的前夜，我于晒场乘凉归来，正好打断忙着活计的父母的对话。（那时我家靠一台手摇挂面机维持日常生计），“……又能苦几年呢？”正不明所以，父亲却望着我，那目光中有解释的急切和许多宽慰：二娃，你什么都不要想，上你的学。我不知就里，只浑沌而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后来我偶然拾得了那夜父母完整的对白：从华，二娃一定要上高中？——为修房——借遍了……；芬，咱家就二娃有希望了——又能苦几年呢？细心的父亲以为我听到了他们的那番话，怕影响我的心境，才有了那一番宽慰。不知次日我拿走的那笔学费，是父亲那夜于茫茫夜色里奔波了多久的结果，多年以来，我常常设想起父亲叩响一家家柴扉求借时愧赧的眼神。

父亲没料到，我也没料到，我高考的录取单上竟会是“计划内自费”，父亲沉默了。那时，我已颇谙父母养活三个子女的艰辛。爸，我说，我要再考一次。父亲看着我，许久，说：好。那时，我又从父亲的眼中见到了“老子给你买一块‘双狮’”的豪气与信任。而命运弄人，任我百般努力，再一次以0.5分之差“计划内自费”。我欲哭无泪了！那段日子，我总爬上屋后的清平山顶，茫然地仰望蓝天白云，生命的美好对我来说已陌生且渐行渐远了。一日，父亲悄然来到我身边，陪我静坐。后来，父亲说：二娃，你去吧，我和你母亲商量过，你应该去！我说爸我再考吧你让我再考吧。再看父亲，不到五十的父亲却已在突然间苍老了几许……二娃，你还是去吧，万一……他抚摸着我的头，将目光投向山峦重叠的天边：人，往高处走！望着苍茫的大山，再看看父亲，我倒进他的怀里，如孩子般失声大哭了起来。

去年春节，我回家看望父亲。常年的劳作和生活的艰辛已让父亲过早地衰老了。在他的目光之中，已见不到送我走出大山时的那份渴盼和担忧，也找不到因儿子立志而生的意气风发，更找不出我幼年时他那嗔怒却又掩饰不住爱意的眼神了。苍老的父亲的眼中是一片老人特有的浑浊和祥和。父亲已完成了他的生命。我知道，只有穷尽一生，才能走完父亲全部倾注于我的目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