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版导读
方言误读
田长山
谝闲传
北京人叫“侃大山”、四川人叫“摆龙门阵”的,关中人叫“谝闲传”。这种很自由的集体对话活动,是乡亲的娱乐,也是交流的需要,说文雅是“村社沙龙”。农业社会相对封闭,一家一户种地过日子,但血液里流的是祖先们群居时的血,耐不得孤独寂寞,还是愿意扎扎堆,聊聊天,以打发如牛在磨道一样的日月。乡亲们说“闲话没影,露水没籽”,意思是谝闲传就是谝闲传,有一种游戏的性质,并不要写入史册,也不要以备存查,说了就说了,图个快活热闹有趣。关中农村前多年,还有吃饭时端到一起,到村里一个适中的地方,吃着,说着,谝着,人称“老碗会”,其实也是谝闲传。生产队时,谝闲传最活跃,最集中的地方,大概要算饲养室,地方大,人多,僻静,在牲口吃草的同时,人过着说话的瘾。谝闲传没有主题,完全是意识流,是随心所欲,不知道从哪里开篇,也不知道从哪里收煞,说不清一时说的粮食产量,后来乍又拉扯到尼克松访华,再后又说到三婆明日过日生,一时又为曹操赤壁大战究竟是十八万人马还是八十万人马而争得脸红脖子粗。谝闲传千古以来都很富有吸引力,圣人可能早就看到了人类的这个游戏性质的活动,所以在他勤有功戏无益的眼里,这叫“群聚终日,言不及义”。他老人家可能没有参加过,不知道千古以来的闲传,谝得有趣内容也重要,既有人生百态,也有江山社稷。大多数时候还是很有文化品位的。譬如一位乡亲,在“文革”初始,对批判刘少奇不满,在谝闲传时就说道:“现在这世事有些不讲理,狗屙下的都说是刘少奇屙下的!”这就成了他一条罪状,并且当了“刘少奇的孝子贤孙”。古人说“屋漏在上,知之在下”,谝闲传有时就是一种“知”。那时政治气候不正常,不敢吃好不敢穿好,不能随便说话。我的一位明智的乡亲就在谝闲传时说:“吃好些,穿烂些,少说闲话走慢些”,一时通过各种谝闲传的渠道,传得很远,成为那种特殊环境下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
谝山
谝闲传不是人人能谝,有的人就抄着个手,充当最忠实的听众。能谝的人,据我观察,天生有个好口才,见多识广,或者有一点文化或者读过一两本古书,这样的人往往就是闲传场合的主角。嘿,谝得美!这是称赞说话的人说得痛快,说得人情入理,绘声绘色,让人听着能共鸣能感动。当然这话也可能是反讽,认为你说过了头,不切实际,有说大话说空话说谎话的嫌疑。胡谝哩!指你说的不真实不可靠不能令人信服,属於新闻的客里空,属於创作时的胡编乱造,属於信口开河不负责任等等。谝殇传了!请你注意这个“殇”字(也许是伤字),指的是谝着谝着,两个说着的人为一句话,一个事实,或者一个别的什么不能告人的原因,伤了和气,撕破了脸面,动了真气,吵了架甚或动了手记了仇——那个谝得热火的闲传夭折了。这时候,也有人出来说了:“闲传少谝,免得伤脸”!做一做和事佬。我曾经见过,有人真是能谝,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谝出来的不重样,说到底眉飞色舞,字正腔圆,没有唇焦舌敝的疲劳状,也没有思维和才情的难以为继,真正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真正可以说是谝闲传的天才!这样杰出的人物,乡亲们有时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出于厌恶,就叫他是“谝山”。这是一个贬意很浓的绰号。谁如果被叫了谝山,那么在与人交往的信任度上,就要打折扣了。“×××,是模范,粮食一亩产十万”,孩子们当口歌一样唱,可乡亲们就要说“××么,是个谝山”!来了一位工作组,向人们讲:“到了共产主义,连骡子马牛,都要吃白米细面!”有人就问:“工作同志,那人吃啥哩?”工作同志一愣,眉头一皱,手一扬说:“人么,人吃——其他!”这位“人吃其他”的工作同志,就被乡亲们在背后地里称之为谝山。我们乡间有一首“白话歌”日:“说白话,撂白话,月里牡娃做庄稼,蝇子踏得那锅板响,牛娃卧到鸡架上。蚂昨腿上害连疮,血水流了七八缸,膏药贴了几皮箱,还没贴到正向上!”我小时候就会念,觉得琅琅上口,很有意思,只不知道把这些本不可能的事物连在一起的民间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