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生的树(散文)
文/贾宝泉
91年深秋的一天清晨,我与友人在乌苏里江边的黑松林里散步,松林阴森森冷浸浸的,好似比林子外面提前一个季节进入冬天。好些粗大的树根从树身分支出来,越过路面,匆匆扎进几米外的泥土里了。它们从路面上飞越时编成立交桥的样子,蔚然而为一处处奇特的自然景观。
这些奇形怪状的“立交桥”能把不留心的行人绊倒,摔成骨折,也能抱住游人滑向悬崖的双脚,救他一命。
根越过小溪时就是独木桥了。而当我走累了,它们便是我的坐椅。
人们知道,树往上长,根往下扎,树越高大根越深。要是没有根的“往下”,就没有树身的“往上”。树自己知道这个道理,它本能地感谢根,在每年霜风凄紧的寒秋,它都要把叶子覆盖在地面上,让叶子作根的暖衾,同根一起度过苦寒的冬天。
根向地下生长是个苦差事。地下不见阳光,漆黑,柔密的根毛便成了盲杖,艰难地寻找浸过营养液的土粒;地下寂静,听不到从《诗经》到流行歌曲的吟唱,根便用心耳感受营养液在体内流动时,与微弱的心跳发生的更为微弱的共振;地下没有日历可以翻看,便也不知道节假日和冬眠的时令,根就不分昼夜劳作。一些根夭折了,遗体便迅速腐烂,分解,作活着的根的营养。根是唯一边死边生的具有自新力量的生命。根不产生废料,对于这个世界有益无害,因此,根不光会生,更会死,死得其所。根是得大自在的生命。
根在地下编织纵横交织的网,扭曲的臂膀一样支撑得起笔直挺拔的生命。根不怕别人笑它驼背。根说,你们大概见过镐吧?镐是弯的,开出的高速公路倒是直得很呢!
根是倒生的大树。向上生长的树身与向下生长的树根是同一个生命的两极。如果把地面看成镜子的话,根就是树冠投射在大地上的影子,影子浓重的,树冠一定茂密;而树冠浓重的,根系必庞大,必发达,更能够结成巨系统。大树为何抗风雨呢?你把一棵树所有的根的长度加起来,再把所有枝干的长度加起来,前者的和必定大于后者许多。这加法里面就有答案。
我好像听到根的自语了:“把我倒过来,就是一株龙爪槐呢!”
“那么,你这‘龙爪槐’的树干在哪里呢?”我在心里问。
根答道:“瞧我的最上端啊——做‘立交桥’的那段不是?我不满足于土中的生涯才要伸出一段作立交桥,而我地上的部分又以地下的那段为依托。”
根又说:“假若我倒立为树,那树冠就是我的根了。”我从黑森林归来已有数年了,老是记起根们编织的立交桥,那一处处雄浑而奇特的自然景观,我自己也仿若由“立交桥”深入到桥下,在地下那个黑世界里,与根须一起吸饮土里的营养,与蚯蚓一起翻松土壤,犹如生长在父兄、师长中间一样亲密温暖,便希望自己也向它们讨教些什么,让自家生命也如根一样不产生废料,时时自我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