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哥哥呀唯有你撇不下
□文/何广华 王艳科
本文所要叙述的,是发生在川北山区一个真实的现代梁祝式的爱情悲剧。
子仁参军
湍急的嘉陵江冲破秦岭的重重束缚,逐渐平静下来,形成一片开阔地带,孕育出了一座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历史古城——广元。
出广元向南30多公里,过界牌,穿龙潭,攀越几座海拔1000多米的大山,进入明觉乡地界,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凭目远眺,大巴山层峦叠障,逶迤绵延,牛头山尽收眼底,剑门七十二峰若隐若现。
明觉有座山叫帽壳梁,紧挨着一山叫庙儿梁,两山的皱褶深处是条大沟,山上沟下散居着100多户人家,只因高姓在这里占了八成以上,所以这个地方又叫高家沟。高家沟除了1935年闹过红军,除了山高坡陡别无其他特色,唯有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情歌《月儿落西下》久唱不衰,每逢大春栽插,山民便相邀唱起了它:“月儿落西下,思想小冤家,冤家不来我家耍,心里乱如麻……”
山岗之腰,竹树荫里,有一座低矮、陈旧的农家小院,由于年久失修,墙土已开始风化脱落。院子里生长着一棵千年老藤,当地人俗称“老鸦绵”。
这家院落的主人名叫汪启寿,祖籍南部,因家里人多地少,1954年逃荒到此,三年后自愿到高家上门,改名高尚寿,与本地人高庭森的女儿高尚英结为夫妇,婚后夫妻俩生了四男两女。高尚寿家是全村最穷的人家。
长子高子仁生于大炼钢铁时期,这娃儿从小心地坦白、诚实、聪明,平时不爱多言多语,嘴巴甜,勤快,乐于为人做事,尤其尊重长辈,孝敬父母。读书时成绩优良,用当时人们的话说就是:“象块念书的料”。无奈高尚寿家里太贫无力供养儿子读书,只好让仅读了三年小学的长子辍学回家。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高子仁10多岁便学会了耕田耙地,栽秧打谷,操持家务,坡上屋里的活儿样样拿得起,放得下。18岁那年,他长成了一个中等个头、宽额大眼、墩实憨厚的小伙子,并光荣入伍,成为众多青年羡慕不已的解放军战士。高尚寿夫妇万万没有想到:当他们欢天喜地把儿子送到部队,满心指望儿子将来会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时,本世纪八十年代一出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却由此拉开了帷幕……
西安相恋
高子仁参军后,随部队驻在西安北郊。这个在山沟沟里长大的农村小伙子,深感这世界太大,自己了解和知道的太少。他牢记父母的嘱托,刻苦学文化,学政治,学军事。
就在高子仁展开理想的翅膀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候,一个花季少女闯入了他的心扉……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高子仁从军营门口下岗,突然听到大街上人声嘈杂,一个女孩子大声叱责:“你们要干什么?!”声音中分明含有惊恐不安的成份。“嘿,干什么?陪哥们玩玩!”“呸,不要脸!”
高子仁看见两个歹徒正在欺辱一个少女。一大堆围观的人在旁边看热闹,就是无人出手相助。高子仁怒火万丈,大吼一声冲了上去,俩歹徒见他势单力薄,赤手空拳,嗷嗷叫着向他包抄过来,高子仁捏紧拳头,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谁敢动,青天白日,难道就没有王法啦!”那俩个家伙见他是个当兵的,又是一副不怕死的架式,心虚胆怯,一声“后会有期”没说完,便逃之夭夭,少女得救了。在众人赞许的目光中,姑娘向高子仁鞠了个躬,轻轻地说了声:“谢谢你,兵哥哥。”高子仁这才看清,少女清纯秀丽,16岁模样,身材颀长,丰腴白晰的脸蛋上长着一对乌亮的大眼睛。从交谈中得知,她叫刘小霞,是附近一所初中三年级的学生。
从那以后,或许是出于对子仁的感激,抑或是对军人的敬重,小霞每天上学放学路过军营,都要朝岗哨望一望,如果遇到高子仁站岗,都要向他点点头或笑一笑。慢慢地,这对年轻人巩固并发展了他们之间的友谊,而且越来越深切地感到这种交往的不可缺少和无比欢乐。
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在军营站岗的高子仁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束粉红色的玫瑰花交给小霞。
晚上,小霞将花束一枝枝拆开,无意中发现里面有高子仁写给她的一首诗:“今与妹妹订终身,非你不娶别的亲,风吹雨打不移情,海枯石烂不变心!”
这一夜,小霞失眠了,少女的心陶醉在初恋的巨大幸福之中。半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高子仁陪她游大雁塔、逛华清池;她呢,则陪她的子仁哥回到四川,过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
高子仁和刘小霞深深地相爱了。
人归故里
三年的军旅生活很快就结束了,21岁的高子仁复员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这期间,他到公社伙食团煮过饭,干过基建队、也参加过大集体生产。白天,他拼命干活,少言寡语,晚上,他常常偷偷地在被窝里写信,细心的母亲发现儿子经常用手托着腮巴,黯然神思,或唏嘘叹息,或悄悄掉泪。母亲问池有啥心事,给谁写信,儿子总是摇头说没事,绝口不提他和小霞的事。只是隔不了多久,乡邮员送来西安的挂号信,儿子的眉头才会舒展一些。怎奈高尚寿夫妇不识字,只当儿子战友来信,也就没有刨根问底。闲时,高子仁经常独自爬上高高的帽壳梁,向北眺望,小霞的倩影似乎又浮现眼前……
这年初夏,他和小霞一同登上大雁塔,俯视西安全貌,“真美啊!你觉得美吗?”
听小霞在问,他侧过身,一双大眼睛忽闪着,脉脉含情,他被小霞妹的美丽打动了:“霞妹,我是农村小伙,迟早要回乡下修地球,摸泥巴,你跟我好,不后悔吗?”高子仁吐出了藏在心头已久的疑问。
小霞象一头羔羊,温顺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动情地说:“子仁哥,我不后悔,爱是不讲条件和需要理由的,如果说爱情是一杯酒,那么,不管是甜酒还是苦酒,我都愿意把它喝下去。”这时,轻风吹拂着她的连衣裙,她临风玉立,宛如一株挺拔的玉莲。他记得那次小霞给她买了一件白底方格衬衣,又把一张照片送给了他,照片背后写了两行娟秀的小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落款是:霞妹。
“我要去西安找霞妹!”高子仁于是下了决心,果决地自言自语道。当时,他在基建队修水库,每天吃饭,他都悄悄节约一些,当下的粮食被他偷偷卖掉,父亲给他的一些零用钱,也被他一分一角地积攒起来。
高子仁复员第二年,他对父母谎称看望战友,到西安去了一趟,但很快又回到了四川,至于他是否见到了刘小霞,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还象以前那样亲密,没人知道,他也没有向家里人说起。人们只是觉得,他仿佛害了一场大病,眼眶深陷进去,眼珠也不那么明亮了,愁眉不展,满脸沮丧,明显地消瘦了、憔悴
终于,高尚寿夫妇意识到,儿子该成家了,于是老俩口托亲戚,找熟人,先后为高子仁提了几次亲,但任凭父母如何开导,任凭提亲的人说破嘴皮,儿子就是不点头,不同意。
相思成疾,积瘀成病。高子仁病倒了,手脚发软,水肿,尿中带血,不想吃饭,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高家太穷了,根本无钱看病,再加之以为是一般的病,所以也就没有在意。然而,高子仁的病情一天天加重,以至于完全无法下地劳动。高尚寿慌了,不惜借债找遍了附近的草药先生和医生,药倒是吃了不少,怎奈病情没有一点好转。后来高尚寿把儿子送到100多里外的县医院确诊为“肾炎,风湿性心脏病”,医生说:“老大爷,你娃儿的病短时间不能看好,要住院,得花很多的钱,还是回家吃好些,慢慢调养吧。”高尚寿做梦也没想到,儿子竟患了这么重的病呀!
可是霞妹又来信了,而且一连来了好几封,字里行间充满了柔情蜜意。但是,高子仁却无论如何不愿回信了,因为,他已身染沉疴,为了意中人的前途和幸福,他不愿连累她。
才一年多时间,高子仁病情急剧恶化,他知道,自己留在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于是,他含泪悄悄烧掉了小霞给他的全部来信,仅留下了那张照片。临终那天晚上,高子仁哽咽着说:“爸爸,儿子不孝,再也不能照顾双亲和弟妹了,我死后,你要把我的坟头朝向北方,并替我穿上军装和那件白底方格衬衣。”
这一年高子仁26岁,这一天正值清明时节。
千里寻亲
三年后,又是清明时节。
从红岩到明觉的羊肠小道上,走来了一位二十六、七岁,身高1.65米模样俊秀的姑娘,漫长的跋涉使得她步履踉跄,气喘吁吁,满脸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密的汗珠。
这姑娘就是刘小霞。
小霞自幼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是她的叔父将她拉扯大,并供她上完了初中,叔父是个性情偏执、脾气暴躁的人,在这个家,她很少感到温暖和慈爱。
自从高子仁闯入她的生活后,她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红丝线把他们拴在一起,仿佛高子仁就在她身边。十年来,她用顽强的毅力顶住了世俗的偏见和压力,冷冰冰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痴情者的追求者。
她记得,那年高子仁风尘朴朴到了西安,她把他领到家里并向叔父介绍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叔父当时就跳起来:
“什么,你发疯了,什么人不好嫁,偏偏嫁给个农民?!”
小霞并不惊慌:“爸爸,子仁是个好青年,我跟他跟定了,是好是坏,是苦是甜,我自己认命,不怨谁!”
叔父大怒,倔脾气就上来了:“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你毁了,看你一辈子受苦!”
小霞任凭叔父怎样数落、指责,她都不吭气,但主意已定,心坚如铁。
叔父见劝不动小霞,便一口气出到高子仁身上,他指责高子仁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自己是个乡巴佬不自量,并蛮横地警告子仁:“不准再与小霞来往,不准再踏进刘家半步,否则,就对你不客气!”高子仁哪里受得了这般侮辱,一赌气连饭也没吃就走了。小霞见心上人遭此羞辱,心如刀铰,当即与叔父闹翻了脸。她把心一横,简单收拾了一些行装,怀揣平时的一些积攒,准备与高子仁私奔。可怜的小霞在西安找了三天三夜,找遍了火车站、汽车站附近的旅馆,又到子仁原部队去打听,可哪里还有子仁的影子,她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于是,她饱蘸着血与泪,给远在千里之外的高子仁发出了一封又一封感情炽热的信,然而,几年来,所有的信如石沉大海。小霞焦虑万分,:“子仁哥怎么不理我了,出了什么事情了?”强烈的思念之情推动她又给子仁的父母写了一封信。
回信终于来了,但却不是她所熟悉的笔迹,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信是高子仁的弟弟高子明所写,他在信中告诉小霞,他的哥哥高子仁已在三年前病故,希望她保重身体,不要过于伤悲,安心工作,云云。
这封信不啻是晴天霹雳,打得小霞浑身抖擞,眼前金星乱冒。
“子仁,子仁他已经……去了……”她一遍遍问自己:“这是真的吗?真的吗?”那几天,小霞愁肠百结,捧着来信哭了一场又一场,当她冷静下来,暗暗发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并给子仁的母亲高尚英写了一封信:妈妈:
当我收到弟的来信后,接信的笑脸,刹时变成了泪人,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请问妈妈,子仁得病这么长时间,为何不送往医院诊治?为何不让子仁告诉我,让我为他分担一些痛苦,承担一点责任?你们为何对我瞒着子仁哥的死讯?妈妈,请原谅女儿的冒昧和失礼,因女儿爱他太深,他是我生活中的全部希望啊……我将在子仁三周年前赶到四川,去看我多年企盼的恋人。另外,我急需一张子仁生前的照片,请您老人家答应女儿这一次吧。
女儿小霞于凌晨二点
小霞接连发出两封信,并不顾高尚寿夫妇“山高路远,来川恐多不便”的劝阻,又发出第三封信,不待四川回信,她便对叔父谎称到四川出差,并到厂里请了假,然后千里迢迢赶到广元,又一路颠簸,坐汽车到了红岩……
一阵布谷鸟的啼叫声把小霞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此时的她又累又渴又饿,但她不顾脚酸腿麻,强打精神,又奋力前行。
当夕阳将一溜斜斜的余辉涂抹在帽壳梁上的时候,小霞终于走完20多里山路,踉踉跄跄到达明觉,一位热心的老太婆把她引到正在摆地摊的高尚寿面前,说这就是高子仁的父亲,小霞“噗嗵”一声跪下:“爸爸,我可找到了您啦!”此时的她,委屈、劳累、伤感、欣喜、悲痛一起袭来,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小霞哭坟
恩格思曾经说过:“从前最强烈最自私最纯洁的痛苦,仍是爱情的痛苦。”
小霞是流着眼泪一路哭到高家沟的。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看高子仁的坟茔,高尚寿夫妇苦苦劝道,天色已晚,旅途劳累,早些休息,并安排二女儿高子香陪伴她,小霞哭哭啼啼地把她和子仁相恋的经过摆给子香听。入夜,她翻来复去睡不着,子仁的影子老在她眼前晃动。她索性起床,点燃油灯,拿出从西安带来的子仁的照片,轻轻放在柜子上仔细端祥,这张照片已被她放大到八寸,加了彩色,并配了一具十分精致的台式像夹。凝视良久,她又提笔写下了高子仁的祭日。
次日,晰晰沥沥下起了雨。小霞失魂落魄地度过了一天。
天,终于放晴了,雨后的春色格外清新,山头上不时有人影晃动,那是山民们在清明节祭扫祖先的坟墓。
刘小霞双手捧着高子仁的遗像,在高尚寿全家及乡邻的陪同下,缓缓地来到子仁的坟前,此坟建在一块三分麦地的当头。空气中混和着蒿草的浓烈苦涩,周围伫立着几棵苍翠的柏树,几丛七里香,蔷薇缀满花朵,给这凄冷,荒寂的坟地带来春的生机。
小霞不施粉黛,穿一身专门从西安带来的白孝服,悲切切地跪在子仁的墓前,先拜了三拜,然后点燃香烛和几刀金边黄裱纸,放声大哭:“子仁哥,我看你来了,我来迟了……”她泪如泉涌,冰封的感情如同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哥哥呀,三年来,我给你写过多少信,为了等你的回信,……我的泪为你流干了,你为啥忍心丢下我?你是怕连累我,耽误我呀……”
小霞一边哭一边磕头,额角渗出血来也全然不顾。她哭得悲不自胜,声嘶力竭!三、四个妇女企图拉开她,但小霞发疯似的拍打坟墓,怎么也劝不住。
一个时辰不到,墓地周围竟聚集了100多个山民,刹时,哭声四起,哀声震地。
一位老太婆泪光闪烁,动情地说:“我活了七八十岁,还没见过这么好的城里姑娘,这么痴心的女子。”
一个小伙子无限感慨:“听说这个女娃儿跑了一千多里,专门来找高子仁成亲,只可惜高老大命孬,没福气,唉唉……。”
有个老大爷赞叹道:“这姑娘是个烈女子,子仁死了,她还披麻戴孝哭坟,真是祝英台转世了嘛!”
第二天,小霞郑重地向高尚寿提出三个要求:一是开棺见人,二是给高子仁立碑,三是与高子仁的弟弟高子明结婚。高尚寿闻言大惊,与老伴紧急商量后,以本地风俗不允许敞坟,高子明已婚并生有一女为由拒绝了她第一、第三个要求,只答应她第二个要求。小霞无奈但也无法,只得长叹一声,不再勉强。
于是小霞出资请人采得一块长2.5尺,宽1.5尺的石碑,高尚寿往返近百里从昭化镇买来了黑漆一斤,小霞用粉笔在碑板中写上:“夫君高子仁之灵墓”一行大字,左右书“公元甲子年阴历三月初四”和“爱妻刘小霞敬立”,请石芹凿字,涂上黑漆,最后小霞亲自用剪刀一个字一个字地刮磨,所有字刮磨成形,小霞手上已打起了一串血泡。
立碑那天,小霞浑身穿白,点燃了香烛,一声声呼喊着“子仁哥”,泪如雨下。在悲凉肃穆的气氛中,她亲手将石碑立在子仁坟头,又四处找来一些石板铺在墓前,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小霞在高家住了十余天,终日愁眉不展,眼泪汪汪。高尚寿夫妇如亲生女儿般对待她,乡邻们也纷纷来劝她开导她,她深深体会到家庭的温馨和乡民的亲情。
小霞在离开高家沟的那天早上,又来到心上人长眠的地方,她最后一次点燃香烛和金边黄裱纸,将一束七里香和蔷薇花献上,她难割难舍地说:“子仁哥,我要走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她跪地磕了几个头,双手抚摸着墓碑,再也说不下去,大滴大滴的眼泪洒落在脚下的土地上……
魂牵梦系
刘小霞走了,带着无限的思念之情,一步一回头地走了。临行前,她托高尚寿夫妇每年清明节代她去子仁坟前祭奠,以免她的子仁哥孤单、寂寞。十几位乡亲把她送到高高的帽壳梁上,高尚寿夫妇及儿子高子明将其送到广元,并目送她登上了去西安的火车。
不久,小霞从西安发回一封信,说她已平安回家,只是每次下班回家总是望着子仁遗容难以平静,每次吃饭都是含泪咽下。她还说,她经常在梦里见到高子仁,梦见他们相恋的那些快乐时光,并希望永远生活在梦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