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书
文/高建群
1979年4月,我那时刚刚从部队回来不久,在延安的一家工厂当文书。记得,是为落实政策方面的事,我和政工组长一起,去胜利油田外调,然后取道北京,再回延安。
在北京的一天,我和政工组长去王府井闲转。王府井百货大楼的对面,有一很大的商场,好像叫“花市”。花市商场好像是一个很大的平房式结构,里面一摊一摊,有很多商店。我那时候正是一个痴迷于文学的青年,见这些店中,有一个书店,就一头扎进去了。政工组长见了,就说“我先回去”。我点了点头。
书店可以进去,并可胡乱翻书。卖书的是个年轻姑娘,个子不太高,胖胖的,神色严肃逡巡着每一个阅读者。
我翻到了一个郭小川的《将军三部曲》,立即贪婪地读起来。在此之前,我接触过他的《痛悼敬爱的周总理》——“这是一个/令人难以承受的/严寒而又奇异的冬季……”诗带给我的那种奇异的感觉,时时萦回在胸。我还在文艺创作会上,听一起参加创作会的高红十,朗诵过郭小川的《祝酒歌》。“三伏天下雨,雷对雷;朱仙镇交战,锤对锤;今晚上,咱们杯对杯……”中国的方块汉字,在郭小川笔下像着了魔力一样,玱锒作响,令人为之赞叹击节。
我决定买下这本书。我看了看书价:3角4分!今天看来,这简直是一个微乎其微的数字,可是当时我摸了摸口袋,发觉没有。而那次我一路出差,费用都是由组长管着的。
我朝那位女售货员看了看。女售货员也在盯着我看。我在那一刻已经决定要偷这本书。后来,机会终于来了,一位戴眼睛的先生要买书,售货员开始趴在柜台上,用圆珠笔开票,瞅这个空儿,我将薄薄的《将军三部曲》揣进了自己上衣的兜里。
应当庆幸我那一天穿的上衣是呢子的。
当售货员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的手里已经没有书了,这引起了她的怀疑。我想,许是我那件笔挺的呢子上衣帮了我的忙,使售货员觉得这个男人不像是个偷书的人。这本书我后来送给了一位朋友。朋友也是一位郭小川的毫无保留的崇拜者。他能大段大段在背诵出《雪与山谷》中诸如“亲爱的人啊,你既然爱我,但是爱并不一定就等于占有”,诸如“世界上有些秘密本来就不该说穿”之类的句子。当我们在一起大谈拜伦,大谈普希金,大谈郭小川之后,我讲起了我的一次偷书的经历,尔后,我将《将军三部曲》从书架上取下来,送给他。朋友叫王骑虎。
郭小川已经作古,将军亦已经作古,我偷来的那本书,也已经像踢皮球一样,踢到了别人的脚下。而今,每每夜半想起来,总觉得年轻时候的这件事,不那么美气。出于这种心理,这几年,每一次去北京的时候,我都要到那个叫花市商场的地方去转一转,希望能找到那个书店,那个女孩,让她听到我的解释。但是,也不知道是这地方改造搬迁了,还是我找的地方不对,总之,几次都没有能找到。那么,借《北国周末》一角,借这个《自白》栏目,谈一谈这件事,谈罢,便让它离开我的记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