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凰

缑稳贤

我的家乡临潼一带，每年正月初二照例是新女婿走丈人家的日子。早些年是步行，男的提着礼物，女的紧紧跟着。后来多是男的用自行车带着女的。丈人同在一个村子的便都相约结伴，四五个甚或七八个自行车连成一串，红男绿女悠悠然鱼贯而行，一个个乐巅巅春风得意，喜滋滋容光焕发。在这偏僻而闭塞的乡间一隅，人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最容易满足，以为这便是人生的极致。

就这一点可怜的福祉，我们村里的三虎都无缘享用，结婚都好几年了，他还没有正儿八经走过一次丈人家呢。

原来我们家乡还有个风俗叫“看女婿”。初二这天，村里一街两行，站满了男男女女。来走丈人家的新女婿若是长得长腰细项面皮白净，穿着讲究，或是在外边领公资吃皇粮的“干部”，大家便都话也不说眼也不眨，如同行注目礼一般。这时走在女婿身旁的新娘子（当然便是这个村里刚出嫁的女子了）俨然捧回奥运金牌的冠军，要多荣耀有多荣耀。如若新女婿是农民，或穿着一般，长相丑些，或男女身高相差较大，那些爱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可就挤眉弄眼嘁嘁喳喳嘴比刀子还快了：“怪不得XXX能的，原来寻了这么俏个女婿！”“骑的骆驼赶的鸡，高的高来低的低！”三虎不是干部，家里又穷，没有高级衣料可穿没有新自行车可骑，而且要命的是左腿有些拐。结婚头一年，他们倒是夫妻双双走过一次丈人家，只是刚到丈人家村口，三虎便被妻子芳芳拉着扭回头就走，连丈人家的村子都没有进——芳芳的自尊心太强，她实在受不了人们的奚落。做姑娘时，她曾在村中姊妹中发誓要嫁一个在外边挣大钱的干部来着。

被自己的女人也看不起的男人，大概是天下最低贱的男人了。此后三虎自觉矮人半截，死活不出远门，更不要说去丈人家了，整天愁眉苦脸窝在家里守着那份清苦那份屈辱。芳芳在人面前强颜欢笑，背过人潸潸泪下，嘴上常哼着一句：何一日能在人前把话讲？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在老家过年了，去年春节，一个飞雪迎春的日子，我终于抽时间回了一趟故乡。几年没见，村里面貌焕然一新。两层小楼代替了低矮的平房，笔直的水泥代替了泥泞的小路，小四轮拖拉机代替了笨重的架子车。一条新修的二级公路从村边通过，许多人已经走出封闭的小村，沿着这条路进县进省搞运输，做生意，办企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们终于罢脱了土中觅食的辛酸，沐浴在现代化的春风里。

初二这天，我在村口见到一辆崭新的中巴正要出发，开车的三十几岁，西服笔挺，皮鞋黑亮，手套雪白。车里坐一位丰姿绰约服饰鲜艳的女人，这女人眉宇间透着几分矜持几分自豪，身旁堆满了大包小包。中巴轻吼几声，沿着新修的水泥路面扬长而去，车后留下一片羡慕赞叹之声：　“看人家三虎……”“看人家芳芳……”一打听，原来是三虎领着妻子芳芳走丈人家去了，中巴是三虎自家的。看我不胜惊诧，村里人说，五六年来，三虎先是买了辆小四轮拖拉机跑生意搞运输，后来又买了这辆中巴往来临潼西安搞客运，十万元户都挡不住了。前年家里盖起了两层楼房，去年去西安大医院治好了腿，听说不久又要买辆大轿车……最后，话题自然落到三虎这次走丈人家的事上。有人不无微词：　“看把两口子能的，有了钱到丈人村里显能去了。”有人立即反驳：　“显能有什么不好？谁不想在人前扬眉吐气？”说心里话，我同意后者的看法。显能就是显示能力显示尊严。党的改革开放政策不就是既要使人们在经济上富起来，又要重建人的自信自尊，使人们在精神上真正站起来么？

其实我的这个见解还有差错。第二天我去三虎家见到三虎，才知道他这次去丈人家，给岳父拜年之外，还办了一件大事：和丈人所在的村里的几个人签订了一个合办运输公司的合同。三虎说：办公司有两个好处，一是竞争力强，二是可以帮助更多的乡亲富起来

我的激动，非言词所能形容。

又到了瑞雪纷纷的日子，不知三虎的公司办得怎么样了。临纸提笔唯有一念：三虎，你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