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家五十一年
文/阿善
一
十月的北国,天高云淡,金风送爽。在阔别51年后,71岁的老人王贵再次踏上故乡——黑龙江省绥棱县后头乡前头村的土地。面对那几十年梦魂牵绕的山山水水,面对那一奶同胞模糊的泪眼,这个曾征战疆场多年,感情轻易不外露的老兵,此时此刻情不自禁,老泪纵横:家乡,我找得你好苦,我真的找到了你,我又回来了。
王贵是黑龙江省绥棱县人,1926年生于绥棱县后头乡前头村。家里父母兄妹共6口人,穷得吃不上,穿不上。8岁时,父母送他到地主家扛长工,大冬天,身上穿的破棉袄露胳膊肘,脚上穿的“毡疙瘩”露脚趾。打场时冻得受不住,马拉着碾子跑,他就跟着马跑。得了伤寒,病得气息奄奄,还被地主斥骂着爬起来干这干那。13岁时,父母相继得病去世,从此他就与大哥一家相依为命。此时比他大20岁的大哥已娶妻生子,一家人全靠大哥给地主扛长工维持生计。
1946年冬,他正式应征入伍。大哥举着病弱的身子,将他送到集训地庆安。分别时,大哥眼中闪着依依不舍的泪光,拉着他的手,叮嘱他打完仗一定早些回来。
二
从黑龙江庆安整编到驻军齐齐哈尔,从四平战役到沈阳之战到广西剿匪,王贵跟随部队转战南北。四平之战王贵因英勇杀敌,战功卓著而荣立一等功,并被提升为排长。也正是在这次战役中,他耳膜被震坏了,后虽住了一个多月院,但仍留下了“耳背”的毛病。沈阳之战,王贵晋升为连长。此后所在的“四野”开始南下广西,数千公里路程,全部靠步行。为躲避敌机轰炸,部队皆是白天露营,夜间行军。王贵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思乡的念头每每一闪即逝。家的概念,已在他的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了,家究竟住在黑龙江什么地方,他已记不太清了。他从小大字不识一个,没文化,四平之战,耳朵受伤,大脑也受到震动,记忆力多少受影响。全国解放了,王贵先是被分配到河池市粮食部门工作,后被调往广西电力工业局,任柳州仓库主任,直到1986年离休。
部队官兵转业到地方,几乎无一例要回家一趟,探望故土与亲人,但王贵只依稀记得家在黑龙江一个叫“绥龙”的县,且离苏联很近,过河就到了。记忆的毫厘之差,筑成了现实中的千里之谬。事实上他的家在缓棱,而不是“绥龙”,离苏联也远得很,根本不象他说的只有50公里。
1953年,高大、帅气的王贵与当地小他10岁的妇女干部潘婵英一见钟情,喜结连理。有了家庭和妻儿,王贵寻找故乡的念头日渐迫切起来。
三
按着“黑龙江省绥龙县乡黄区前头村”的地址,多少个夜晚,王贵灯下用笨拙的笔,用他识得的不多的字,费力地一笔一划写家信。一封封凝聚着他苦苦思念的信寄出去了,但不久又被寄回:查无此地,原信退回。
5个儿女相继长大了,替父亲写家信,成了儿女间你传我,我传他的接力活动。信发出了,被退回;退回了,却还要写。他们期待着有好心的邮递员帮助查查,使死信死而复生。年复一年,这样的信一共寄了多少封,家里人已记不清了。
查地图,黑龙江省有绥化、绥棱、绥滨、绥芬河等,唯独没有“绥龙”。而与王贵记忆相近的绥棱,又完全不象他所说的离苏联只有50公里。唯一符合条件的是绥芬河,可是写了几十封信,终于弄清该市没有乡黄区前头村。偌大的黑龙江省,家乡,你到底在哪里,离家时病弱的大哥,可能已不在人世了吧?二哥,小妹及嫂子、侄子们都还好吧?
在王贵苦苦寻家的同时,家里人也在寻找他。托人打听,去信查找,一晃多少年过去了。二哥临死前,口中喃喃念叨着王贵的小名,两眼固执地盯着房门,就这样一直到死,死不瞑目。他在期待着奇迹出现,期待着多年不见的小弟能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走到他面前。
在百般寻找无结果后,家里人请人算了一卦,结果说他早已战死疆场,不在人世了,家人相信了,于是家里供奉先人的桌上,多了写着王贵名字的牌位。逢年过节,家里人都要上柱香,拜拜他客死异乡的“在天之灵”。潘婵英自与王贵结婚,就一直看着丈夫忍受思乡之情的煎熬。春节万家团圆时,丈夫因想家心情郁闷,借酒浇愁。清明时节人们为亲人扫墓,丈夫因不能为父母坟上添把土而耿耿于怀。几十年苦苦寻觅而不得,潘婵英眼见原来就不善言谈的丈夫更加沉默了,脾气也变得暴躁,对儿女们也颇不耐烦。好在妻儿都理解他,为了让老父有生之年能找到家,儿女们查地图、登广告、托人打听,能想的办法都想到了,无奈广西——黑龙江,在中国的版图上一个最南、一个最北,距离遥远,成了他们查找的最大障碍。
王贵有四女一儿,儿子王庆生排行老三,在柳州市针织总厂工作。从他懂事起,乡情就根植于他的心灵深处。在他心里,他是黑龙江人,他向往黑土地,思念从未谋面的亲人。在电视上一看到黑龙江,他就激动。生长在广西,却对黑龙江有着如此强烈的感情,这一点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从他会写信起,父亲寻家的信几乎就由他包了。看着父亲日甚一日在寻家的希望与失望中挣扎,他简直比父亲还痛苦。
1997年12月,又一封从王庆生手发出的信被退回来。难道父亲今生真的寻不到家了?难道我们也注定要成为没有故乡的人?王庆生失望却又不甘心。他忽然萌生请当地领导帮助的念头。说干就干,王庆生放下手边的事,当即给绥化、绥棱、绥滨、绥芬河等市县的市县委书记写了信,信中详细写了父亲的经历及多年寻家的情况,写了老父的寻乡思乡之苦,言辞恳切地请领导百忙中帮助查找。信发出了,王庆生并未抱多大希望。一是这封信能否到市县委书记手里难说,二是即使书记看到了,他能否当回事也难说。苍天不负苦心人,全家人做梦也没想到,正是这些信,帮助父亲圆了几十年的归乡梦。
那是今年春节前的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正要出门的王庆生接到一个黑龙江省绥棱县信访办打来的长途电话。王庆生庆幸,幸好自己当时还未出门,否则这个电话要听力不好的老父接,也许就将与家乡失之交臂。电话称王贵的老家已找到,是绥棱县后头乡前头村,家中大哥还健在,二哥与小妹已去世,家乡欢迎他回乡探亲。
巨大的惊喜使王庆生喜极而泣,除反反复复说“谢谢”,他一时找不出什么语言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对方称,是县委书记宋德新接信后要求他们查找的。
听儿子大声报告故乡找到了的喜讯,王贵一时呆住了,脸上似哭非哭,眼中有惊有喜有疑问。多少年来无数次失望,已使他不必再轻易相信。真的找到了吗?不是做梦吧?51年前离家时病弱的大哥还在,怎么身体那么好的二哥、小妹倒没了?不是搞错了吧?把别人家当成了我家。这种疑虑直到回乡途中还固执地困扰着他。
打从接到故乡的电话那一天起,王贵就催促一家人打点行装,准备启程,无奈身体不争气,几次儿女们假也请了,家也安顿了,都因为他身体不适而耽搁了下来。战争年代他身体虽未有大的伤残,但行军打仗,风餐露宿中得下的胃病也够他受,疼得厉害时,他根本起不了床。儿子们知道,老父经过战争血雨腥风洗礼的身体如今已衰老了,经不得一点折腾,因此,父亲稍有不适,他们都不敢带他上路,归乡的脚步就这样一拖再拖,迢迢数千公里路程,对于一个71岁的老人,不能不说是太遥远了。
四
1998年10月15日,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叮嘱声中,王贵携妻子潘婵英、儿子王庆生、孙子王淼翔龙一行4人从柳州登车北上。家中4个女儿,皆因有上学的孩子而无法同行,留下了不小的遗憾。
从广西柳州到黑龙江绥棱,迢迢4000公里路程,横跨8个省市。一路上,王贵思绪万千,夜不能寐。家乡,在阔别51年后,我又回来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如电影镜头般,一一从他眼前掠过。
从柳州至北京,从北京换车至哈尔滨,再从哈尔滨换车至绥棱,6个昼夜后的10月21日,跨跃千山万水的王贵终于风尘仆仆,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后头乡前头村王贵大哥家,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热闹,从绥化、绥棱、五大连池等地赶回来的家人40余口,聚集在村口。车停了,王贵步履踉跄地奔向迎上来的91岁的大哥,兄弟俩执手相看泪眼,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分别时,他们都还青春少年,如今重逢,已是满头华发,满面沧桑。岁月,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颜,而永远不能改变的,是这人世间的真情。
潘婵英、王庆生与故乡亲人一见如故,没有一点陌生感,有的,是流不完的欢喜泪,道不完的手足情。这就是血缘,这就是亲情,纵是千山万水,也隔不断这一脉相传的骨肉情。从踏上家乡土地的那一刻起,潘婵英就惊喜地发现丈夫变了,变得亲切、随和、爱说爱笑了,如同换了一个人,全不象从前那样不苟言笑,令人生畏。酒桌上,他是那么活跃、风趣;晚辈们面前,他谈这些年的经历,讲战斗故事,是那样慈祥。许多从前遗忘了的往事,竟也奇迹般的回想起来了。乡情,竟可以如此深刻地改变一个人。
漫步在故乡的土地上,王贵激动的心在颤栗;盼了多少年,想了多少年,今天,我终于回来了。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又都是那么陌生。家乡变了,变得富裕了,文明了。扑倒在父母坟头上,王贵象孩子一样嚎陶出声:父母双亲,孩儿不孝,这么多年也没能回来看看你们。一捧捧黄土撒地父母坟头,在父母坟前,王贵流连多时,久久不愿离开。
一晃20多天过去了,亲人相聚,终有一别。39岁的王庆生,此时感情脆弱得像个孩子。只要一想到要走,他就饭也吃不下,话也不想说,心里难受得无法用语言表达。那种对故土、对亲人的依恋之情,丝毫不比父亲逊色。
分别的一天终于到了,亲人们手拉手,泪长流,难过得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王贵的二嫂眼神不好,摸索着墙,送他们走出大门,颤抖着声音问:“兄弟,还啥时能回来呀?”一步一停一直送兄弟一家走到村口。车开了,瑟瑟秋风中,老哥哥久久伫立着的身影,在王贵的泪眼中渐渐模糊了……
王贵一家没有忘记使他们一家得以团圆的宋书记。11月5日,一家人专程赶到绥棱县委,准备面谢,不巧宋书记开会去了。王贵表示,他们一家将永远铭记好心的宋书记。
11月中旬,王贵全家登上了南去的列车。旅途中,王贵一遍遍翻看回家时拍摄的数百张照片,回忆着亲人相聚的一幕幕。王庆生说,父亲年岁大了,再回来不易,但他还要回来,几个姐妹也要回来,因为这里是故乡,这里有与他们血肉相连的亲人,有他们无限眷恋的山山水水…
(压题照片:刘民主 摄)